其实王孝杰并非是不想再战,实在是有心无力。
如今他麾下右威卫大军损伤过半,能战之兵不足四万,而且几乎个个带伤。
经历数月缺衣少食的折磨,战斗力严重削弱,眼下都窝在营中休整。
所以他这才有空,和陆与在这里打火锅。
如今骤然听闻左卫大军将至,马上就能一雪前耻,他如何能不喜。
看了眼对面踌躇满志的王孝杰,陆与却是幽幽一叹。
眼下形势依然严峻,远没有他想得那么乐观。
初步估计,契丹李尽忠部休整完成后,经过补充,能战之兵不下六万。
眼下契丹大军已经在距崇州城以西两百里处安营扎寨,对崇州虎视眈眈。
最重要的是,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契丹,背后还有更加强大的突厥。
陆与率军击溃突厥大军,歼灭并俘虏万余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双方的冲突已经产生,并且客观存在。
一旦吉利可汗压不住下面的主战派,仅凭左威卫大军,远远镇不住北地日益危急的局势。
王孝杰麾下的满营伤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今崇州仅有他带来的一万多幽州驻军,以及少量崇州五城兵马司官兵,守住崇州已经是极为勉强。
而且丘静这厮真的把事情做得够绝,崇州官库里空的已经可以跑耗子。
若非陆与早有预料,让幽州驻军带齐粮草辎重,这会儿他们俩不要说是吃着火锅畅想未来,只怕得一起趴城头上喝西北风。
提起丘静这厮,陆与也是一肚子火。
若非此人已经被千牛卫提捕带往京城,定要将其带到跟前,狠狠打一顿出出气。
“如今丘静这厮被拿下进京问罪,孝杰兄身兼崇州刺史之职,可喜可贺呀。”
陆与加了筷子羊肉放进碗里,笑眯眯地说道。
武则天到底还是有些魄力,如今王孝杰手握崇州军政大权,放在后世妥妥的一方节度使。
只是他五大三粗,只知行军打仗,对于理政一窍不通,根本想不到这茬。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王孝杰本性如此,让她放心,这暂代刺史的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闻听此言,王孝杰放下筷子,重重叹息道:“唉,别提了,昨日下面人来报,在一山谷内发现千牛卫的尸体,有人看见是李楷固袭击千牛卫,将这厮救走。”
“李楷固?”陆与面色微变,皱起眉头,“孝杰兄,如果我没记错,此人是右威卫麾下将官吧?”
眼下幽州驻军与右威卫大军分别驻扎在南北两城,两人都忙着整顿手下各部兵卒,这还是入城后的第一次相见。
陆与也是刚刚才知道,李楷固袭杀千牛卫劫走丘静之事。
“不错,此人是我右威卫下右营将军,向来与丘静交好,因我与丘静素有旧怨,便命其率部协助防守崇州城,也可居中调节关系,不想此人竟然与丘静狼狈为奸,戕害我右威卫大军!”
王孝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脖颈处青筋暴起,双眼圆睁,嘴角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而今丘静事败被捕,此人胆大至极,竟率部截杀千牛卫!哼!李楷固本为契丹降将,蒙国朝大恩,忝为一将,值此危急关头,不思报国,反倒与丘静沆瀣一气,其心可诛!”
他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恨恨地砸向桌面。
“嘭——”
只听得一声巨响,桌案上的菜蔬,包括铜锅,都随着这一击跳起来。
看着杯盘狼藉。王孝杰这才回过神来,随即讪讪一笑:“陆兄弟,怪我,提起这事我就火大,恨不得扒了这两个奸贼的皮。”
他是个率性直肠之人,能让他佩服的人没几个,陆与算一个。
且不提陆与率部相救之恩,单是身先士卒、亲自提槊冲阵之举,就让他高看一眼。
这般有情义又对脾气的好汉,他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不,说到兴头上,一时没收住手,差点把桌子掀了。
“无妨,孝杰兄性情中人,拿我当自己人才如此。”
陆与哈哈大笑,浑不在意。
跟着狄仁杰整天玩脑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一句话都要拐几个弯。
时间一长,他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年轻人。
与王孝杰这样头脑简单,不藏着掖着,有话直说的直脾气相处,反倒让他觉得轻松自在。
听得王孝杰连连点头,“对对对,陆兄弟,我王孝杰嘴笨,不会说话,却是真拿你当自家兄弟!”
看着面前不断抖动的络腮胡须,陆与觉得有些滑稽,心中划过一阵暖流。
“好了,孝杰兄至诚之人,在下又岂会少见多怪,”
沉吟片刻,陆与沉声道:“丘静这厮,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这李楷固……听说此人投效朝廷后,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如今竟然做下如此惊天之举,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唉,谁说不是呢!”王孝杰握拳砸向手掌,满脸懊悔。
“我本以为此人可靠,这才命他留在崇州,谁能想到……”
陆与摇了摇头:“事情已经如此,多说无益,还需早做打算。”
“我已命人出城进剿叛贼,这次定要把这两个奸贼拿下!”
闻言,陆与心下一动,随即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孝杰兄派何人前往缴贼?”
“是我的副将苏宏晖,以及麾下的前营将军宋无极。此次东硖石谷之战,他们两部人马损失较小,战力保存还算完整,故而由这两部人马出城剿贼。”
“损失较小么?”陆与低声喃喃自语。
他曾私下询问过一些参战的右威卫士卒,当时与契丹军交战之际,也是宋无极负责的防区率先崩溃,被契丹人突入大阵,这才导致战场失利。
若非他在关键时刻赶到,右威卫大军多半难逃覆灭的命运。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苏宏晖与宋无极两人,就是契丹人的细作。
如今这两人出城追击李楷固,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看着怒气未消的王孝杰,陆与嘴角动了动,思索片刻,终究未曾再说些什么。
即便他与王孝杰交情甚笃,但苏宏晖和宋无极终究是其部下,前者更是其身边的亲信副将。
倘若处理不好,很有可能会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波,眼下崇州兵卒疲惫,不宜再生波澜。
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夜的所见所闻,陆与双目低垂,深邃的眼眸里染上似笑非笑的味道。
……
……
夜幕像一块沉重的黑布,缓缓地笼罩在东柳林镇上空。
整个小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一丝声响,甚至连犬吠声都听不到,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狄春提着一只鸽笼,满脸不情愿地走进院子,嘴里嘟囔着:“权将军也真是的,非要让咱们带上这几只信鸽,累赘死了。真要是出了事,这几只鸽子能管什么用?”
他一边抱怨,一边将竹笼放在院中的石磨上。
“连人还喂不饱呢,还得喂它们!”
说着,他抓了一把谷子,漫不经心地撒进笼中,几只信鸽立刻争抢起食物来。
曾泰在一旁笑着劝解道:“这也是权将军的一番好意,怕大人万一遇到什么事情,信鸽可以用来报信儿。”
“倒也是。哎,对了,曾大人,那个疯子怎么样了?”
“刚问完话,恩师已经让他回房休息了。”
日间,他们跟随狄仁杰来到东柳林镇,本打算微服私访,却惊见整个镇子的百姓惨遭屠杀,尸横遍野。
在死人堆里,他们发现了一个痴傻的疯子,此人名叫吴大憨。
他像是被极度的恐惧吓傻了,见人就挥舞着手臂,嘴里叫嚷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手中还握着一把染血的刀,朝着众人砍来。
幸好随行的张环和李朗反应迅速,联手将其制服。
狄春没好气地说:“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差点儿要了老爷的性命,若不是……”
“也怨不得他,这儿的情形实在是太惨了!大人说得对,他定然是被惊吓所致。”曾泰笑着打断他。
……
……
正堂内,狄仁杰眉头紧皱,负手缓缓踱步。
一阵脚步声响起,曾泰和狄春迈步走进来。
“恩师,这吴大憨所说,正好印证了您上午接到的那份公文,公文中说,李楷固率部截杀千牛卫将丘静救出后,逃进了贺兰山中。”
根据吴大憨所说,他当时正在后院磨豆腐,土匪冲进来把老板一家都杀掉了。
他抄起一旁的菜刀与几名土匪搏斗,被打晕过去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沉默良久,狄仁杰缓缓摇了摇头。
曾泰见状,疑惑地问道:“恩师,您认为不是李楷固?”
“倘若是土匪所为,绝不会将镇上居民斩尽杀绝,要知道,土匪不事生产,一般是以劫掠附近百姓为生,若是没有了百姓,他们又何以为生?”
略微停顿片刻,狄仁杰沉声道:“若是土匪与这东柳林镇上的人有宿仇,这才会导致他们突袭镇甸,滥杀无辜。”
曾泰先是连连点头,随后又突然意识到不对。
“不对呀恩师,李楷固是几天前才退进贺兰山的,怎么可能马上就与这里的老百姓结下冤仇,这说不过去。”
狄仁杰赞许地笑了笑:“说得好,还有一点,李楷固是从崇州城退进深山,根本不用经过东柳林镇,他怎么会与这里的百姓结仇?”
“是啊。”曾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狄仁杰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即使李楷固真的与这里的百姓有宿仇,率兵杀死了镇上所有的人,那他又何必将死尸的头颅斩去?”
闻言,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确定地说道:“恩师,您是说,杀良冒功?”
朝廷一直是以斩获的首级数作为依据来记功的,否则每个人都信口胡诌自己的斩获,这帐就没法做了。
眼下不翼而飞的死者头颅,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杀良冒功。
“现在还不好说呀。”
思索片刻,狄仁杰吩咐道:“曾泰,你立刻用飞鸽传书给大将军权善才,命他暗中派遣一支斥候兵,潜入贺兰山中查察此事!”
“是,学生马上去办。”
“还有,命他的大军开拔,尽快赶往崇州和陆与汇合。”
曾泰恭声领命,随即笑着说道:“怎么样,鸽子派上用场了!”
狄春也笑了,二人快步走出门去。
狄仁杰长出一口气,继续在屋内缓缓踱步。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狄仁杰心中一惊,急忙快步走出堂屋。
只见狄春和曾泰站在院子里的磨盘旁边,目瞪口呆。
“老、老爷,鸽、鸽子不见了!”狄春结结巴巴地说道。
闻言,狄仁杰一愣,目光迅速投向磨盘上的竹笼。
只见笼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见此情形,狄仁杰心中一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曾泰焦急地问道:“狄春,是不是你刚刚喂完食,忘记关笼门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把门关好了的呀!”
狄春满脸委屈地辩解道。
曾泰急得直跺脚:“那、那这鸽子怎么不见了?”
“我哪知道啊!”
狄仁杰的目光在院子里迅速搜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张环、李朗!”
狄仁杰突然大声喝道。
听到声响,张环和李朗立刻快步来到小院中。
“刚才有谁进过院子?”
二人齐齐摇头:“卑职等一直在门前守候,没有人进来!”
狄仁杰略一沉吟,果断地对曾泰说道:“曾泰,你写好书信后交与张环,张环骑快马连夜赶到河川县,将书信交与权大将军!”
两人恭声领命,随即快步离去。
狄春委屈地说道:“老爷,我明明是……”
狄仁杰抬手打断他,
突然,正堂里传来吴大憨的喊叫声:“假的!你是假的!“
狄仁杰一愣,目光立刻望向正堂。
只见吴大憨手指着窗外,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假的,你是假的!”
狄春急忙跑进屋里,想要制止吴大憨:“大憨,不要闹了,先生在想事呢!”
吴大憨傻笑着,被狄春推到了一旁。
狄仁杰正欲收回目光之际,突然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瞳孔猛然骤缩,随即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