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的时候,一切便似乎有了定论。当程亦风要离开崇文殿时,礼部接到了册封淑贵嫔为贵妃的旨意。元酆帝让一个太监前来传旨,说淑贵嫔满头白发封为“白贵妃”最是合适。官员们有点儿啼笑皆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中的内情——这会儿,只听说御花园里出现了乱党,不过因祸得福,不仅乱党被镇压,而且元酆帝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谁料到他醒过来以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册封一个被遗忘了很多年的妃嫔?不过,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此事可谓“无伤大雅”且“事不关己”,便懒得计较。也有人担心元酆帝清醒之后会突发奇想,对朝政乱加干涉,尤其是害怕他对于大家已经默默准备竣熙登基之事表示不快。但是,这点忧虑被元酆帝的另一条简短的口谕扫除。他说,从今以后,他要继续修道炼丹,国家上下宗庙社稷,一应事务,统统交给太子处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程亦风却一点儿也不轻松——如何处置皇后?此事悬而未决。或者是元酆帝良心发现,自己亏欠发妻太多,所以即使她犯下弥天大错,也不忍心严惩。但是,更有可能是因为此事太过棘手:惩治了皇后,会使元酆帝和竣熙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又会使外间猜测纷纭,还会让后宫妃嫔起了争夺中宫凤印的念头,随时可能酿成另一场大祸。因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但如果这样,皇后将来是会痛改前非规行矩步,还是会变本加厉铲除异己?实在叫人难以放心。尤其,为符雅深深担忧。
元酆帝第三道旨意是关乎端木平的。平定疾风堂的叛乱,治好元酆帝的龙体,这位大功臣实在是怎么封赏都不为过。但是,显然端木平无心做官,也不要金银珠宝,元酆帝只得御笔“济世为怀”匾额,旌表神农山庄为天下医者之表率,同时宣布秦山附近所有种植药材的田地,全部视为“福田”,免收赋税,凡种药之农民,采药之山民,一律免服丁役。
“嘉奖的圣旨要写得漂亮,皇上请程大人亲自执笔。”太监说道,“务必写出一篇绝世好文,日后刻成碑立在秦山脚下,天下人经过,都要瞻仰效法。”
程亦风愣了愣,不禁苦笑,虽然他对端木平十分尊敬,但是眼下哪儿有心思写骈四骊六的文章呢?勉强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在崇文殿里苦思冥想了半天,却连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反而想到,元酆帝此旨一下,神农山庄俨然成为了秦山一代不用交税的大地主。过去寺庙道观因为不交赋税,个个富甲一方,百姓为逃徭役,也常常选择出家,以致朝廷既没银子也没有民夫。去年竣熙决定变法之后,首先就向寺庙道观伸手要钱。今神农山庄得此殊荣,好像成了另一种庙宇似的。不知秦山附近的百姓会不会纷纷放弃农业,改行医药?
他似乎应该向元酆帝进谏,劝其换一种更为合理的赏赐方式。
这个念头一起,不觉文思泉涌,片刻便想出了种种反对只理由,只要一提笔,立即可写出一篇煌煌大文。但心中却忽然又一动:锦波阁之前元酆帝向他发牢骚,说文武百官处处不让皇上顺心。这头皇上才抱怨完,那头程亦风又来反对他嘉奖端木平——况且,这道圣旨和之前元酆帝发出的许多旨意比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倘若还要反对,岂不是硬要和元酆帝过不去么?
然而,身为人臣,更身为新法的领袖,他岂能旁观?
官场真如元酆帝所说,是一个怪兽,一旦到了其中,就身不由己!苦笑。
看外面天色,一团浓黑,他的腹中也唱开了空城计。再枯坐于此,怕是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不如还是回家去吧。因收拾什物,出了宫来。
宫门外的场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轿在等候,亲贵们早就被元酆帝赶走,而今日在宫里办公的大臣们也早都陆续离开。只有他家的马车孤伶伶泊在那里。赶车的是小莫,一见他出现,立刻快步跑了上来:“大人,你怎么到时候?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你家里就要闹翻天啦!”
“怎么?”程亦风问他,“又是什么事?”
“还有什么!”小莫道,“不就是邱大当家么!”原来,公孙天成算准今天宫中会有一场恶斗,也算准了心怀不轨的人会斗得两败俱伤,于是不再藏身麻风村,早早就和邱震霆、管不着、崔抱月一同回到了凉城。老先生满心泰然,毫不担忧宫中的情形,邱震霆等人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时怕哲霖诡计多端,一时担心皇后魔高一丈,一时又猜康亲王会不会异军突起,终日坐立不安,不停地要求进宫去瞧瞧。公孙天成怕他们节外生枝,一再劝阻,最后拗不过,才来到了程亦风的府上,说好若是掌灯时分依然没有消息,大约就是出了变故,那邱震霆等人要入宫,他也不再阻止。
“这都什么时辰了。大人要再不回去,邱大侠就真的要闯进宫来啦!”小莫说着,给程亦风打起了车帘。
邱震霆等人都是一心想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听说元酆帝放过哲霖,不知作何感想?程亦风想,而公孙天成参与此事,乃是为了替于适之一家复仇,但如今皇后的下场似乎有点儿不了了之的意味,老先生也会十分失望吧?对了,猴老三他们自御花园之后就踪影全无,难道没有去和邱震霆会合?
乱糟糟的想法一个一个飘过他的心头。一场风波总没有这么容易过去,石子投入水面,还要有好几圈涟漪呢!何况是这吞噬了许多生命的漩涡。
便欲举步登车。但这时,看到符雅从宫门中走了出来。疾步如飞,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然而空落落的场上,却没有来接她的人。她稍稍驻足朝四下里望了望,又加快脚步向前走。
“符小姐!”程亦风连忙招呼她,且跑了上去,“小姐要往哪里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了呆,似乎是因为天色太昏暗,过了片刻才认出程亦风来。小莫提着灯笼走到跟前,程亦风便可以清楚地看见符雅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血迹斑然。她形容憔悴,两颊都陷了下去,显得颧骨异常的高。但可能是因为方才奔走的缘故,面色潮红,灯光映照下,像是暮春时节最后尽力开放的花朵。程亦风不禁有些痴了,但更多的是心疼:符雅长久以来受了多少委屈?
“小姐要往哪里去?”他再次问道,见符雅呆呆地,又故作轻松地一笑:“程某还记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车。当时小姐自嘲是个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议论。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礼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计较起来?若小姐当真介意共乘,那请小姐上车,程某走路便好。”
“不……”符雅垂下头,沉默了半晌,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见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尽。”
“方便,当然方便!”小莫抢先回答,“不过,小姐,大人,快点上车吧!否则邱大侠杀进宫来,才真是麻烦呢!”说时,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程亦风和符雅都扶到了车上,扬鞭催马朝菱花胡同而去。
车帘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凉城街道的喧嚣繁华,和辘辘的车轮声交织着,让程亦风恍惚有漂泊异乡的感觉。但那是甜蜜、安心、充满希望的,因为辛劳只是一时,到了目的地就会有无限的美景。
他偷偷看了一眼符雅,微光下,面容显得异常朦胧美好。自己其实也不算拙于言辞。早年在秦楼楚馆荒唐的时候,和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们胡说八道无所不谈。可偏偏到了符雅的面前,他总是结结巴巴,尤其,自从当日地道之中符雅对他表明心迹,他愈发没说话先脸红,几次想要回应符雅的心意,却最后变成了嘟嘟囔囔,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符小姐总是那样落落大方,他想,心里话,她敢直接说出来。她又是那样勇敢,要害她的人,她都敢于直面。相比之下,我程某人真是个无用的书生,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瞻前顾后。不知在符小姐的心目中,我是否便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所以有了危险,她宁可一个人逃到鹿鸣山去,也不要我来帮助她?或者,她是怕连累我?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今后呢?若是皇后卷土重来,她是不是又要一个人默默担当?
心中不由激荡起来,冲口而出道:“小姐,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娘娘?不过,小姐不要担心。程某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绝不会让皇后娘娘再逼迫小姐。小姐今后不要再进宫去给皇后当差了——我去和皇上说,小姐是我堂堂两殿大学士的妻子,怎么说也要封个诰命夫人,再去做女官,也太说不过去了。今后小姐要在家里相夫教子,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话语滚烫,让他脸颊烧红起来。看了看符雅,正瞪着自己,眼神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但他却分明受到了这目光的激励,一鼓作气说下去:“我虽不知小姐是怎么想,但是……但是若小姐不弃,今后就由我程某人来照顾小姐。我……我说过要带小姐去家乡祭扫父母的坟墓并拜见本家的长辈,这事,虽然现在还抽不出空来,但有了机会,我自然会向太子殿下禀明……其实……其实等新法逐步实施起来,不再需要我了,我打算推荐臧天任大人做户部尚书,推荐司马元帅出任兵部尚书。然后,我就和小姐辞官归故里——我的家乡在天江入海处的永州云溪府,是我楚国注明的鱼米之乡,小姐虽然周游列国,但是恐怕还没有去过吧?从凉城出发,先走陆路,可以一路游览建州、丰州,登临秦山,观赏白虹峡,然后从夔州渡登船,顺流而下,又可以沿途游览赣州、鄂州、凌州,一直来到永州。我楚国有五大名山,七大名湖,更有各种园林庙宇,先贤古迹,此一路都能看到。到了永州之后,水网纵横,可以换乘小船,穿行于小桥流水之间,仿佛身在画中。永州家家釀糯米酒,做甜豆花,小吃点心各处不同,一路品尝一路游玩,只怕到达云溪府时,我二人都成了大胖子,小船也要载不动我们了。”
符雅依然怔怔,不知是元神已经出窍,全然听不见程亦风说话,还是沉浸在他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之中。
程亦风继续说下去:“程某做官的政绩如何,实在不敢夸口,但是,自问是个清官。就算有些微薄的积蓄,这样一路游玩下去,到达云溪府时,怕也囊空如洗。好在我家老宅尚存,还有几亩薄田,都是本家亲戚在照看着。将这份产业收回来,一时也不至于饿死。但长久看来,还需要找一份生计。我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要我种地,怕是不行。我人又迂腐,常常被人骗,所以,做点小生意恐怕也会蚀本。不过,好在寒窗十年,熟读圣贤书,寻一处书院教书应该可以糊口。不知小姐愿不愿意陪我这个穷酸书生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他这样絮絮的说着,实在没有想到开口说心事并不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这些梦想已经在他的心中扎了根,攀了藤,又开了花,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一首酝酿良久的诗,脱口便吟诵出来。
然后又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仿佛这车子消失了,外面的人物也不见了,周遭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成熟的麦穗在低头耳语,田间的树木在微风里婆娑,满天繁星无限静好,远处又传来乡民们闲话家常的笑语声。他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坐在院子里,而符雅同样是满头银发,他们携手看着周围模糊的影子——鸡舍,羊圈,篱笆,水井,一样一样都是他们亲手建造,年每日久,便是在黑暗里也辨得分明。岁月如水,波澜不惊。
于是,心中一阵激荡。俯身向前,握住了符雅的手。
符雅一惊:“大人——”
正好马车也震了震,停住了。外头传来小莫的声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程亦风如梦初醒,赶忙松开了符雅。而符雅也逃一般下了车去:“多谢大人相送。”她匆匆一礼,拍开了教会的门,再也没有回头。
糟糕!糟糕!程亦风看着教会关闭的大门,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这都做了些什么呀!怎么对符雅做出如此唐突之举?得去向她道歉!否则人家还以为程亦风是个登徒浪子!
便赶忙也要跟下车去。可是,小莫却没给他机会。一扬鞭子,已经催马往程府的方向而去。
马不停蹄地到了门前,还没刹住车驾,已听到邱震霆的大嗓门:“是程大人回来了么?程大人呢?可等死俺了!”果然是一副就要杀进宫去的架势,他大步冲了上来,几乎将程亦风拖下了车,问道:“宫里怎么样?大恶人都完蛋了没?”
程亦风赶忙将前后经过略略都说了:“多亏三当家、四当家和五当家及时赶到,将袁哲霖制服。如今已经全都了结了。”
邱震霆听他叙述,越听越吃惊,虽然张大了嘴,却忘记了呼吸,良久,才大口喘着气道:“他娘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老三他们到京城了?现在哪里?”
“这我却不知道。”程亦风回答,“我在锦波阁觐见圣上之后,就不见三位当家的踪影,我还以为他们早就已经来和大当家会合了呢!”
“他娘的,这三个办事不牢的家伙!”邱震霆骂道,“让他们去查袁哲霖的罪证,结果查到疾风堂倒台也没消息。现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儿,又不晓得野到哪里去了。可恶!可恶!等见到了他们,老子要好好问个明白!”
崔抱月却不关心猴老三的去向,只问程亦风道:“皇上真的不再追究袁哲霖?难道不怕这奸险小人日后再兴风作浪?”
“这倒不会。”管不着道,“我们老三养的蛇奇毒无比,从程大人说的情形来看,袁哲霖就算这时吃了解药,那条胳膊也废了。如今他姘头死了,哥哥又不支持他,疾风堂树倒猢狲散,还能成什么气候?倒是皇后——这阴险的女人让我想起来就汗毛直竖,难道皇上就放过她了?”
“这是皇上的家务事。”程亦风含混道,“岂是我们做臣子的应该议论的?”说时,忍不住瞥了公孙天成一眼,生怕老先生有所介怀。但公孙天成只是淡然听着,好像此事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倒是邱震霆怒道:“呸!操他狗皇帝的祖宗十八代!这事还不都是从他的家务事来的?他逼娶良家妇女不成,害死了人家,自己还来扮痴情种子,找理由不管国家大事,让贪官奸臣为所欲为——哼!程大人,俺看你也不必去给这狗皇帝卖命了,跟俺到鹿鸣山去,占山为王,逍遥自在!”
“大当家别说笑话啦!”小莫道,“程大人是咱们楚国的大学士,贵为一国之相,身兼两部尚书——大当家占山为王,恐怕程大人就是带兵去剿匪的。你们之前已经在程大人手上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不学乖?”
“咦,你这小鬼!”邱震霆怒道,“大学士有什么稀奇?给这种狗皇帝当大学士就更加没意思了。老子占山为王,当了皇帝,照样封他做大官——他奶奶的,连那种狗杂种都能当皇帝,老子为什么不能当?老子还当得比他好哩!要是全国都像俺们鹿鸣山一样,该种地的种地,该打猎的打猎,天下就太平了——他娘的,还有樾寇,他们敢来,老子把他们都砍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大当家这话说的真是豪气干云。鹿鸣山在大当家的治下的确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不过,鹿鸣山有多少亩地,楚国有多少亩地,大当家有没有想过呢?”
“有……多少亩地?”邱震霆道,“就算楚国是……是鹿鸣山的几十万几百万倍,还不是都一样?谁敢贪赃枉法,俺就把他——喀嚓!”
公孙天成笑着摇了摇头:“大当家虽然有雄心壮志,不过这事恐怕终究难成。大当家请想想,从凉城到鹿鸣山得有多远的路程?如果大当家能够起义成功,做了中原大地的新君主,定都鹿鸣山,假如凉城有坏人欺压百姓,得多少天才能传到大当家的耳朵里?这还得凉城的地方官不包庇恶人如实上报才行。等大当家前来‘喀嚓’这个歹徒的时候,说不定这人已经连夜跑得无影无踪。大当家要去追他,得花多少功夫?况且全国这样的恶人有多少,大当家一个人追得过来么?既追不过来,就要有州官、县官,有捕快,也就有了官官相护,有了兵匪一家,他们都联合起来欺瞒你,你奈他们何?等有一天,你想彻底整顿吏治,难免就要找一个像袁哲霖那样的家伙——后果如何,不须老朽说了吧?”
邱震霆张口结舌:“你们听听……公孙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天下已经没救了!”
“大当家不要曲解老朽的话。”公孙天成笑道,“我可没说天下没有救,只是天下不那么容易救而已。事在人为。今日铲除一名奸佞,岂不就是救治天下的第一步么?实在可喜可贺。不如叨扰程大人一桌酒席,大家开怀畅饮,如何?程大人,总不至于想用青菜豆腐待客吧?”
程亦风笑笑:“程某人虽然没有‘十万雪花银’,也没吝啬到用青菜豆腐待客的地步。”便吩咐小莫,去六合居定一桌酒席来,等猴老三一行人回来,大家便喝个不醉无归。
但说也奇怪,众人一直等到了二更天,依然不见猴老三一行的踪影。不免有些扫兴。崔抱月惦记她的民兵们,因告辞离去。邱震霆开了一坛酒,和管不着对饮,边喝边抱怨猴老三等人做事太没交代。不知不觉,两人就干了十来坛酒,舌头也大了,嘟嘟囔囔了一会儿,都在程家的大厅里躺倒睡去。
程亦风和公孙天成两人则是沏了一壶茶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小坐。
春夜晴朗,周围如此安静,白天的一幕幕便又重新浮现眼前。想起元酆帝在锦波阁前和自己说的话——这中间有太多复杂的事,关于于适之,关于韩国夫人,关于元酆帝,关于朝廷,他方才没有和邱震霆等人说。他们都是直爽的好汉,喜欢快意恩仇的日子,大概不愿听到这些吧。困扰他的那些话语,唯有告诉公孙天成。“其实,”他道,“我看皇上也有许多无奈。皇后娘娘,也是个可怜的人。他们都有些不由自主……”
公孙天成一直沉默着听他诉说,这时才开口打断:“怎么,大人这样替他们说话,是担心老朽还想为文正公和于夫人报仇么?老朽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当日答应大人,不再复仇,便远远地躲开了,什么也没做。若说今天这些人有此下场,我看不是‘身不由己’而是‘咎由自取’。他们如今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离家破人亡也不远了,还值得人去报仇吗?再说,文正公一家恐怕已经在天上团聚,其乐融融,哪里还在乎地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举起茶杯来,仿佛要和天上的挚友对饮,月色清朗,也许就是于家一家的笑容吧。老先生将茶洒在了地上。
“倒也是——皇上的家务事,关我什么事?”程亦风摇头自嘲,也跟着祭了一杯:“文正公在天有灵,保佑新法顺顺利利——唉,太子殿下突遭巨变,不知能不能打起精神来处理政务?”
“这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公孙天成笑道,“那昏庸皇帝不是对大人说,朝廷就好像一种怪兽,一种看不见的气,一旦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会身不由己,按既定的规则做事?这话说的可真精辟!靠皇帝一人来治理天下,大概只有三皇五帝的时候才是如此。无论是后来诸侯分治,还是再往后科举取仕,让百官为天子分忧,天下都是靠着许许多多的人共同治理。皇上说是怪兽,我看是一艘大船,皇上不过是船上的一杆旗,写着他的名号,以显示主人的身份,而天下大小的官员,直至兵卒、商人、农夫、三教九流,就是这船的帆、舱、舵、甲板、龙骨,等等。至于这船走向哪里,就看吹什么风——儒学的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往仁治那里走,法家的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往法治走——此外还有水势,风调雨顺,那就是顺流而下,天灾人祸,那就是逆流而上。船行的方向便基本已经决定。和插着的那杆旗子,没什么关系。所以,这十几二十年来,皇上修道炼丹,楚国不是照样过日子么?如今只不过是把皇上的旗子换成了太子的旗子,船还是那条船,不会因为换了旗子就不走——当然,船上的各个部件不能坏,要是坏得厉害,就走不动了。”
程亦风怔怔地听着,老先生的这番话何等悲观:“若照先生这么说,还要变法做什么?”
“变法嘛,起码有两个作用。”公孙天成竖起手指来,“第一,‘法’决定帆和舵的方向,虽然风向和水流人力不能改变,但是,可以通过转动帆和舵来控制船的走向,以免被推到礁石上或者漩涡里。第二,‘法’好像是桐油漆,刷上一遍,船就不那么容易进水了。修修补补,还可以走很远呢。大人,你如今就是那个拉帆掌舵的人啊!”
程亦风一愕,讷讷道:“先生如此说……程某人……程某人惶恐……若我一个不慎,岂不就把船驶翻了,成了千古罪人?”
“那大人是打算撒手不管了?”公孙天成道,“大人想让康亲王袁哲霖之流来掌舵,还是想让这船顺水而去,最后撞到樾国这块大礁石上?”
“先生莫要笑话我了。”程亦风道,“我那碰壁而逃的坏毛病,怎么也得改了!只不过是突然听到先生此等言论,觉得这担子也太重,怕自己不能胜任而已。”
“大人别过虑。”公孙天成道,“你们辅政四人,同心协力,还能拉不住那帆,转不动那舵吗?今天御花园中,众多妖魔鬼怪自相残杀,正好就把这艘船上的腐木、锈铁扫除了不少。大人明天上朝,不管太子殿下如何,都应该是神清气爽的一天吧!”
果然!程亦风想。如此对明天充满了希望,在他人生中恐怕很少见吧?才想要好好伸一个懒腰,忽然听半空有人喊:“喂!程亦风!”他一愕,抬头看时,见到一条人影越墙而入——霏雪郡主白羽音,丝毫不觉得自己夜入民宅有何不妥,只吸了吸鼻子,道:“好大的酒气!你们在喝酒庆功吗?怎么也不叫我!”
“郡主行踪飘忽,我等草民怎知道您此刻会在何处?此其一。”公孙天成道,“我们就算是摆庆功酒,也不过是粗茶淡饭,郡主哪里看得入眼?此其二。我们不请郡主,郡主也跑来了——此其三。由此看来,郡主大可以不必着恼。”
程亦风则道:“郡主,皇上不是让你跟康王妃回府去么,怎么又跑出来?”
“哼!”白羽音翻了个白眼,“咱们怎么说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呢,皇上发疯,你就跟着说风凉话?我是有好消息来告诉你们的。不想听拉倒!”说着,一转身,作势要离去。
她本来是故意卖关子,想激将程亦风挽留她。不料走出几步之后,却见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径自收拾茶具,全然不理会她。不由发起火来,一跺脚,大声道:“喂,皇后就快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这一喊果然奏效。不仅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惊愕地看着她,连堂上的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呼”地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冲出门,问道:“什么?皇后就快要死了?怎么回事?”
白羽音得意了起来,在石桌边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哼,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有酒菜就不叫我,这时候却支使我做事?我偏偏不告诉你!”
“咦,你这丫头!”邱震霆怒道,“你不想说,又跑来干什么?”
白羽音瞟了他一眼:“你越是凶,我越是不说!”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口,咂嘴道:“程亦风,你这茶叶走气了,味道坏得狠呢!”
程亦风简直拿这疯丫头毫无办法。毕竟还是公孙天成老辣些,冷冷一笑,道:“没错,茶叶放久了,就会走气。一旦走气,再好的茶叶也不值钱。消息也是一样的,再大的惊天内幕,时间一久,便会尽人皆知,到时候还有什么稀罕呢?”
白羽音噘起嘴来:“老先生这张嘴还真厉害。我既然千里迢迢跑过来,自然是要告诉你们经过的。只不过,让我喝口茶,喘喘气,行不行?”
“行。”公孙天成道,“不过,若是皇后娘娘真的死了,只怕没多久就会有人来通知程大人——郡主喝茶,可不要喝得太久。”
“晓得啦!”白羽音恼火地将杯子重重拍在桌上,开始将事情的经过从头道来——
据她所说,御花园事件之后,她被康王妃带出皇宫,心里越想越窝囊,本来是想来打一场翻身仗,谁料被人当猴耍了。淑贵嫔处心积虑,利用众人,今天这一场惨剧,似乎只有淑贵嫔才是获利者。她便怎么也不能平静。不顾康王妃的阻拦,偷偷溜回宫中,打算不惜一切代价,给淑贵嫔一点颜色瞧瞧。
由于御花园里刚刚出了这样的大事,宫里乱糟糟的,虽然为她飞檐走壁提供了便利,但也为她打听消息制造了种种障碍——换在往常,皇上要怎么处置淑贵嫔,只要去内务府或宗人府问问就知,但今日,这两处地方充满了忙着揭发别人保护自己的奴才们,都忙乱不堪。是以,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探听到淑贵嫔被元酆帝金口封为贵妃,又直到黄昏时分才找到淑贵嫔的居所——原来是安排在了长春宫里。那里空置已久,只有日常打扫的粗使太监宫女,并没有贴身伺候的人。看内务府这乱哄哄的情形,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安排上人手。白羽音不禁大呼“天助我也”——后宫之中,没有心腹奴才的帮助,再厉害的后妃也不过是被拔掉爪子的老猫而已。空荡荡的长春宫,岂不就是她白羽音报仇雪恨的好地方?
放蛇?下泻药?一个个的主意转过白羽音的心头,但是又都被她丢弃了——非得找一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毒计让淑贵嫔身败名裂,重回宗人府,或者被推出午门斩首的,才能解了白羽音的心头之恨。
正一边走一边转着鬼主意的时候,忽然看见淑贵嫔被凤凰儿引着出了长春宫的门。白羽音好不奇怪:凤凰儿刚才在御花园痛斥淑贵嫔,如今怎么又上门来了?她赶忙尾随上去,偷听之下才知道原来凤凰儿是来请淑贵嫔去东宫的,因为竣熙醒来后说要见见淑贵嫔。这不由更叫人纳闷了——竣熙方才在御花园里一副死也不肯认淑贵嫔为母的架势,怎么一转头又要见她了?
“这其中一定大有古怪!”白羽音道,“于是我就跟着她们,一路到了东宫的偏殿门前,就听凤凰儿对淑贵嫔道:‘贵嫔娘娘,我实话告诉你吧。不是太子殿下想见您。是皇后娘娘想见您。’这下我可就明白了——是皇后的诡计呢!皇后能在后宫屹立不倒二十余年,手腕高明绝非常人能及。当年她能将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妃嫔一一铲除,今日‘韩国夫人事件’和‘调包太子事件’同时发作,竟然也没有当场治死她,她肯定就像那种遇挫愈强的妖怪,要更加凶狠起来!这是想法子要治死淑贵嫔呢!我想,有人替我报仇,那我乐得看热闹。于是就跃上了偏殿的屋顶,搬开几块瓦朝里面看。谁料到,我那天窗开没开好呢,忽然就听见下面淑贵嫔的尖叫声,然后凤凰儿也尖叫了起来。我透过那小洞朝下面望,没点灯也看不太清楚,不过,还是能看到有个人面朝下扑到在地上,就是皇后了!”
“怎样?”邱震霆和管不着同声追问,“死了?”
“还没死。”白羽音道,“凤凰儿大叫救命,太监宫女一会儿就聚了一大群。然后又来了好几位太医。当然,这些人是不顶用的——也是老天要收拾皇后,当时端木庄主刚好被皇上召见,不在太医院,所以就没有来救皇后了。那些草包太医忙忙碌碌了半晌,我只听到说皇后是中毒了,但是要怎么解毒,他们却没有法子。”
“然后呢?”邱震霆瞪着眼睛。
“后来,太子殿下就来啦。”白羽音道,“皇后在东宫里出事,怎么瞒得住太子呢?正在偏殿里一团忙乱的时候,就见他嚎啕着跑进来,衣衫不整,连鞋也没穿,手脚并用地爬到皇后身边,直问:‘母后!母后您怎么了?是谁害你?是不是父王?他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韩国夫人,就怪罪母后?’不过皇后都那样了,怎能答他?太监们把他搀扶开了,说:‘殿下,御医们正给娘娘诊治。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太平无事,请殿下保重。’但太子还是一行哭,一行向众人质问,皇后怎么会中毒。接着,他就看到淑贵嫔了,立刻甩脱奴才们发狂似的扑过来,扼住淑贵嫔的脖子,将她推倒在地:‘一定是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你毒害我母后,我非杀了你不可!’太监们慌了神,赶忙拉住他。但太子双手被制,两脚还是不停地踢在淑贵嫔的身上,口中‘贱人’‘毒妇’骂个不停。纠缠之中,也不知谁撞到了矮桌,一个卷轴‘卜多’掉了下来。太监捡到了,展开看看,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便递给太子。太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更加狂怒,将卷轴摔在地上,踩踏着道:‘这是个贱人伪造的!母后一定是被她害死的!母后不会写这种东西!’”
“那卷轴是什么东西?”邱震霆问。
“是皇后的遗书。”白羽音道,“上面说,要她是自己寻死,叫太子不要怪罪任何人,日后登基,就要迎淑贵嫔为太后,侍奉至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么说皇后是畏罪自杀?”管不着惊讶。
“怎么可能!”邱震霆冷哼,“听催女侠说,皇后这贼婆娘阴险狠毒,只要有一口气在,都要想着卷土重来——你就算一脚把她踢下万丈深渊,她倘若能用手扒住悬崖边,也肯定会想着怎么把你拖下去垫背。她畏罪自杀——真是千古奇闻!”
程亦风心里也奇怪:难道元酆帝对外虽然只字不提,却秘密把皇后赐死了?按白羽音叙述的时间,符雅出宫了没有?她知道这事吗?
“嘻嘻,你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的。”白羽音道,“听我接着往下说吧——太子气得狂性大发,猛踢淑贵嫔,还嚷嚷着:‘想做太后?你去阴曹地府做好了!’那架势,奴才们都拦
不住,眼看就要把淑贵嫔踢死啦。这时,凤凰儿就扑上去抱住了太子的脚,道:‘殿下!淑贵嫔就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太子狂怒地咆哮道:‘我没有她这种母亲!我的母亲只有母后一人!’凤凰儿哭得像个泪人儿,抱住太子不放,道:‘我知道,我也不喜欢贵嫔娘娘。可是,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殿下不要辜负娘娘的一番苦心……’太子怒吼着打断她:‘我不管母后怎么说。一定是这个贱人到父王面前胡说八道,让他赐死母后。你不要拦着我,我非杀了她不可!’说着,又要去踢打淑贵嫔。他的力气这样大,凤凰儿都被摔了出去,额头上撞了好大一个包。太子毕竟还是爱护凤凰儿的,才暂时饶了淑贵嫔,上去搀扶。”
“啧啧!”管不着叹道,“凤凰儿这小姑娘心眼最好了,被卷到后宫的争斗中,实在可怜。”
“你也别这么早就定论,”白羽音道,“听我说完了,才见分晓呢!”
“那你也别卖关子了!”邱震霆道,“拣重要的说。太子和凤凰儿怎么卿卿我我,俺才懒得听——然后呢?皇后到底死了没?”
白羽音瞥了他一眼,有点儿不高兴:“急什么,我这不是慢慢在说么!你不想听我说,就自己去宫里问。要是想从我这儿知道事情的经过,就不许插嘴!”说着,故意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才继续下去:“那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奴才们忙忙碌碌地加多灯盏,偏殿里显得鬼影绰绰,甚是可怖。我在屋顶上,看人都只能看到头顶,不过,太子直愣愣对着淑贵嫔的方向,我猜他必然是两眼通红,充满杀意,淑贵嫔都不禁要打寒战。要知道,再精妙的计谋也比不上一个决意拼命的人。淑贵嫔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要找皇后报一箭之仇。她盼望皇后死——最好是死在自己的手上,盼望了这么多年了。但是这时候,恐怕她才知道,假如皇后死了,太子一定会不顾一切让她填命!绝不理会任何证据,绝不分析任何疑点,绝不听从任何人的意见——即使皇上出面——太子也一定会亲手杀死淑贵嫔,哪怕淑贵嫔和皇后的死没有关系。”
这一段叙述完全和事件的发展毫无关系,显见着是白羽音特意加出来的描述,要让邱震霆着急。这位粗豪的汉子气得差点儿要扇这小丫头两巴掌。好在公孙天成多日以来已经摸熟了白羽音的性子,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就笑着接她的话茬,道:“那岂不是正中郡主的下怀?郡主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
“嘻嘻,我也是这样想。”白羽音道,“看太医们那样束手无策的模样,皇后凶多吉少,淑贵嫔自然也活不成。我应该回家去吃香喝辣,好好大睡一觉,明天再来听他们个人的下场。于是我就把瓦片轻轻又放了回去,打算离开东宫。不过这时候,忽然听到人说‘皇上驾到’,接着,就瞧见乾清宫的太监抬着皇上来啦。端木庄主也在队伍中。不过他健步如飞,率先冲进偏殿来。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治好皇后。于是,按兵不动,继续从房顶上朝下看。大家稀里哗啦地给皇上行礼。皇上就打了三个呵欠,道:‘你们这些人也真麻烦!白天闹了那么久还不累,朕只不过睡了个午觉,怎么又出了离奇的事?谁来跟朕说说前因后果?’奴才们不敢胡言乱语,只有太子殿下跳起来道:‘父王,是不是你赐死母后?’皇上被他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放肆,你敢这样同朕说话?朕几时说要赐死你母后了?’太子道:‘要是父王没有下令,那母后好好儿的怎么会服毒?’皇上道:‘你问朕,朕怎么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母后做了多少事,都是朕没有下过旨意的?’这句话听起来,倒是颇有怪罪皇后自说自话祸乱后宫的意思。于是淑贵嫔就大胆了起来,上前道:‘万岁,皇后娘娘似乎是自知做了对不起万岁的事,就自尽谢罪了——这是娘娘的遗书。’说着,就把那卷轴递了上去。皇上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个东西是皇后写的?皇后莫非是疯了么!她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太子自然也就附和道:‘可不是!父王,儿臣看,就是有人谋害母后,然后伪造了这封遗书。父王明察!’他所指的人,当然就是淑贵嫔了。不料,皇上却道:‘可是看着笔迹,确实是皇后的——这个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朕以为她是个识大体的女子,没想到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她也做的出来!’淑贵嫔听到这话,肯定心里暗自高兴,而太子就着急道:‘父王,母后不是胡闹。母后是被……是被父王和淑贵嫔这个坏女人生生逼死的!’皇上大怒:‘朕哪里逼她了?朕不过去睡了个午觉,她就闹起自杀来了!这算是给六宫做的什么表率?’太子疯狂起来,也豁出去了,冲着皇上嚷嚷道:‘父王因为当年逼娶韩国夫人不成,就迁怒母后!谁不知道今天的的事,是淑贵嫔这个坏女人借当年之事,企图打击母后?’”
“骂得好!”邱震霆鼓掌道,“他娘的皇帝老儿就是个昏君!俺也想去骂他两句呢!”
“大当家去骂,恐怕会掉脑袋的。”公孙天成道,“太子骂了,才让皇上无计可施——皇上怎样?气坏了?”
“嘻!”白羽音道,“我先也以为皇上气坏了,不过他后来说的话,你们可想不到啦——他‘啪’的一下地把卷轴扔在地上,大怒道:‘你还提韩国夫人!朕当年如果娶到了韩国夫人,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当年礼部和宗人府诸多阻拦,都说,她是个寡妇,而于适之又是进了忠义祠的名臣,娶她为妃,有违礼教。如今你这糊涂的母后叫你将来奉淑贵嫔为太后,这算什么?淑贵嫔是个宫女。朕宠幸过的宫女不知道有多少人,加上行宫的那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楚国自太祖开国以来,哪一个宫女做过皇后?做过太后?何况还是一个跟她主子大搞巫蛊之术被在宗人府关了许多年的宫女?她的儿子给皇后收养,子以母贵,成为一国之储君。她自己嘛,就算母以子贵,封个贵妃也到顶了——做什么太后?除非她在宗人府里修炼成精了,要不然能帮朕管理后宫吗?’”
白羽音说这番话的时候两手叉腰挺胸凸肚,将元酆帝学得惟妙惟肖。程亦风等人如临其境,可以想像得出在场的一干人等——尤其是淑贵嫔——听了这番话将有多么的惊讶。然而,经过锦波阁前的一番对话,程亦风深知元酆帝虽然做了许多昏庸之事,但眼光是雪亮的,他说出这些看似糊涂的话,其实是暗示淑贵嫔不要觊觎皇后的位子,平息风波,同时也安慰竣熙。
白羽音接着模仿元酆帝说话:“皇上又道:‘所以说这个皇后也太不象话!朕不管事的时候,她把后宫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朕今天管了一两件事,她就什么也不会做了,却在这里寻死觅活?嫌朕不够烦么?难道是想叫朕今后亲自管理后宫么?那宗人府和礼部岂不是又要有文章做了?可恶!’然后转向端木庄主,一本正经地吩咐:‘端木大夫,你可一定要把皇后给医好了。等皇后康复之后,外事不决就问太子,内事不决就问皇后,朕才可以逍遥自在,炼丹修道!’你们听他这话,意思分明就是不追究皇后。”
“昏话!全是昏话!”邱震霆跺脚道,“要让这种恶毒的婆娘继续统领后宫,那后宫还有太平的日子么?他娘的,虽然后宫不干老子屁事,但是……”
“你别急着抱怨!”白羽音道,“你老这么插嘴,我讲到明天都讲不完啦——最精彩的还没说呢!”
“好,你说,你说——”邱震霆捂住了自己的嘴。
白羽音洋洋得意,活像一个刚写出绝世妙文的书生,前面铺陈许多,就是为了要揭示后面更惊人的篇章。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皇后其实是和凤凰儿联手施苦肉计,却失败了。”
“什么?”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皇后施苦肉计?这不算新鲜事。但是凤凰儿毫无心计,怎么可能和皇后联手?怕是被利用了吧!
白羽音把玩着发辫,似乎是在搜集每一个人惊愕的目光,直到把它们全部掌握在手中,才满意地把故事说下去:“端木庄主忙着给皇后看诊,忽然发现凤凰儿从榻上的矮桌下抽出一个匣子来。他就问道:‘做什么?’凤凰儿一惊,吓得跌坐地上。那匣子被摔开了,里面有两个瓷瓶。端木庄主就抢步上去捡了起来,问:‘这是什么?’凤凰儿的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但看到端木庄主要拔开瓶塞,她就惊声阻止:‘不可以!漏气就会失效的!’‘那到底是什么?’端木庄主问道。连太子殿下也怀疑了起来,盯着凤凰儿。凤凰儿的脸色由白变青,吓人得要命,且颤抖了起来,像得了疟疾的人一样。端木庄主终于开始拔开了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了一点儿出来。我依稀看见,一个瓶子里是白色的粉末,好像盐,另一个里面却是红色的,好像胭脂。端木庄主将那白色的挑了一点儿嗅嗅,立刻惊讶道:‘这是鸳鸯血!’”
“鸳鸯血?是什么玩意儿?”邱震霆闻所未闻。
“是一种毒药。”公孙天成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霸道的毒药,江湖术士用来骗人的。白色的是毒药,红色的是解药。只要服下毒药一个时辰之内再服解药,便无性命之忧。”
“咦,原来老先生知道呀!”白羽音道,“那就省得我解释。当时太子殿下也问端木庄主‘鸳鸯血’是何物,端木庄主就这样告诉他。太子便红了眼,质问凤凰儿:‘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不敢确定,银死死抓着凤凰儿的肩膀摇晃着,既想听她说出真相,又似乎害怕她说出真相。凤凰儿就快要被他摇得散架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快让娘娘吃解药把!再不吃就来不及了!’太子听到这话,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似的,整个人都没了力气,松开了凤凰儿。那边太监宫女们自去按照端木庄主的吩咐将解药化开给皇后服用。忙了一会儿,总算是把药灌下去了。大家都舒了口气。便听皇上沉声问道:‘凤凰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朕从实招来!’凤凰儿眼神呆滞,我以为她要昏过去了,谁知道她愣愣的,像木偶似的开了口,道:‘娘娘是一片苦心,请万岁千万不要怪罪娘娘。她也为了不让太子殿下伤心,为了劝谏万岁,才出此下策。’”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震霆道,“就是说,皇后准备了鸳鸯血,然后吃了其中的毒药?这算什么一片苦心?”
“当然是一片苦心了!”公孙天成冷笑道,“她吃了这种不足以致死的毒药,假装畏罪自尽。一方面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既博取皇上的同情,一方面又可以挑拨太子和淑贵嫔的关系。她特地选择了东宫这个地点,又把所有人都请齐了,才唱这出好戏。当皇上说出‘外事不决问太子,内事不决问皇后’的时候,她的苦肉计也就达到了目的,自然可以吃解药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凤凰儿拿解药的时候被端木庄主发现了。”
“老先生果然足智多谋,猜得一点儿也没错!”白羽音拍手道,“凤凰儿就是这样交代的。她说皇后并非故意欺骗,乃是想在诚心谢罪的时候,也留一条后路。若是皇上见到了,不肯宽大,皇后就不服解药,任由自己中毒而死,若是皇上肯既往不咎,那便服下解药,免了不必要的伤心——你们听听,皇后算得多精!太子拼起命来,皇上能不让步么?就算皇上真的铁了心,要除掉这个祸害,我也不信皇后肯就这样死掉,必然还有后着呢!也只有凤凰儿这个笨蛋才相信她的鬼话。”
“这老妖婆!”邱震霆怒道,“他娘的!她害死自己的亲姐姐,抢了别人的儿子,又想要谋杀亲夫。什么坏事都让她做尽了!我呸!最好她吃了解药也救不回来,死了干净!”
“这还真让大当家说中了!”白羽音笑道,“太监们给皇后灌了解药下去,毫无起色。端木庄主鉴定了,发现解药早就被人偷换过——要不就是老早自己失效了。反正是根本解不了皇后的毒。虽然端木庄主知道鸳鸯血的解药该如何配,但是等他配好,也不知要过几个时辰。皇后就算不死,也要一辈子瘫痪在床上。可不是恶有恶报么!”
“妙!妙极了!”邱震霆拍着大腿道,“天网恢恢,恶人最终没有好下场!嘿,这种老妖婆,若是让俺去收拾她,还脏了俺的手!如今她自己毒死了自己,可真是大快人心!”
“不错!”管不着也道,“真有人偷换了她的解药,那就怪她过去结怨太多。要是那解药自己失效了,就是老天爷要收拾她。无论如何,这毒妇完蛋了,天下就太平了。这真值得痛饮三大坛!来,霏雪郡主也一起来喝!”
“这会儿又不说你们的酒菜是粗茶淡饭了!”白羽音小心眼儿地瞥了公孙天成一眼,又来拉程亦风,“你也一起来喝吧。难得这么高兴!”
程亦风不知怎么高兴不起来。诚然,皇后死了或者成为废人,那就永远也不能再迫害符雅,也不能再祸害后宫。但是这样一个阴谋被揭穿了,对于竣熙是多么大的打击,尤其,凤凰儿还被牵扯其中。在一切的争斗中,这一对少年男女是最无辜的人!
被白羽音拽着,他心中只有怅然和担忧。
正这是,外头又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程大人!杀鹿帮的人在府上么?”
“咦,是什么人找俺?”邱震霆放下酒坛子,前去应门。外头扑面而来一阵杀意——几十个禁军兵士将程府的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大家手中的火把烈焰冲天,而出鞘的兵刃寒意透彻,丝毫也不被火光温暖。
“干什么?”邱震霆愕然问道。
“邱大人!”带队的禁军校尉冲他拱了拱手,“尔等行刺皇后,罪大恶极。你的三位结义兄弟已经就擒。请邱大人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算是一段巨大的“插叙”,本来一直考虑什么地方插才好,似乎越往后拖越是麻烦,就索性插在这里了。
没错,我又开杀戒了。
闭关论文去了。31号有东西要交,之前应该很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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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19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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