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震惊目光的注视下,淑贵嫔从头上拔下一支用得很旧的铜簪。也许上面曾经镶嵌过宝石,但早已脱落,也许上面曾经镀上别的什么颜色,也无法辨认。不过,正因为如此,愈加显得那造型简单而清晰——那是一朵莲花。好像荷塘中盛放的一株,从正侧面看过去,不见内中的莲蓬,单单只看到饱满的花瓣。一共有五瓣。
东宫的太监伺候竣熙许多年了,立刻就认出这和竣熙背后的莲花“胎记”一模一样。本来宫中的人为了奉承皇后,常常说太子的莲花胎记乃是吉祥的佛印。再也没有想到,背后竟有如此秘密。
“你……你撒谎!”竣熙感到一阵眩晕,“宫里的人都知道本宫有此胎记,你就特地打造了这支簪子……你……你好恶毒!”说着,挥剑欲砍,可是,剑锋逼到淑贵嫔颈边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殿下,”淑贵嫔淡淡道,“我元酆九年和慧妃一起被打入冷宫,元酆十三年又被关进宗人府,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我如何假造莲花簪呢?殿下不肯信我,就一剑杀了我。之后,别忘了取一碗水来,看看我的血和殿下的能不能融合。”
她连滴血认亲也不怕,看来所言属实!亲贵们惊愕得连议论也忘了,呆呆看着。禁军兵士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
哲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元酆帝突然苏醒固然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事态终究还是回归正轨,按照他的设计发展。“臣启万岁、太子殿下——”他走上前一步,“当日臣从霏雪郡主的口中听到宗人府有一位淑贵嫔知道皇后的罪证,臣便去查探消息。淑贵嫔开始跟臣说她的遭遇,臣也不相信,直到她说出太子殿下背后的莲花烙印——太子曾经要臣教他武功,因此臣见到过他的‘胎记’。臣因而知道淑贵嫔必是太子生母无疑,所以将她救出。皇后蛇蝎心肠,臣不忍万岁被她蒙蔽,也不忍太子对自己母亲的仇人尽孝……”
“你住口!”元酆帝不待他发表完长篇大论就厉声喝止,自己问淑贵嫔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敢有半句虚言,朕饶不了你!”
“臣妾坐了这么多年的牢,染了一身病,恐怕也活不久了,何必要撒谎?”淑贵嫔道,“皇上您虽然很少临幸臣妾,但臣妾得老天眷顾,元酆七年年末的时候就怀上了龙裔。臣妾当时别提有多开心了,只盼着能够诞下皇子,或者皇上对臣妾就会另眼相看。不过……”她的笑容变得飘忽,透出一丝悲哀来:“不过这事被慧妃娘娘知道了。她当时就来求我,让我不要声张此事,将来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自然还归我养,若是男孩就冒充是她的孩子。我怎么肯答应?混淆皇室血脉,是欺君大罪。然而慧妃苦苦哀求。她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嫔,只要衣食无忧就应该满足了,而她已经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如果她能有个儿子,那皇后必然不敢动她。便这样求了我很久,又许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孩子并报答我,我才战战兢兢跟她一起做了这杀头的勾当。”
“慧妃假装怀孕,与我约定,假如我生的是女儿,她就对外宣称自己小产。假如我生的是儿子,那么孩子归她,我对外说自己小产。本来这是难以隐瞒的。不过,当时凉城之围才化解没有几个月,又忙着和樾国议和、和亲,陪着皇上逃出京城的太医们也没有全回来,宫里一片混乱,才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淑贵嫔端详着手中的莲花簪,又望望竣熙,“我很盼望会生个女儿,那样至少不会骨肉分离。可是,老天偏偏还是要给我一个儿子。慧妃连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就要我把孩子交给她。我哭得嗓子哑了眼睛也快瞎了,她才答应让我和孩子待一夜。那晚,我就这样抱着孩子坐着,想逃走,又想跑去跟万岁说明一切,但是我都不敢。一直到天亮。我知道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要留下什么,让这孩子永远记得我。于是我就……烧红了莲花簪子,在孩子的肩头……”她哽咽了起来:“我……我真心疼啊!孩子哭叫得那样惨……白白嫩嫩的肩膀,我……我舍不得……可是……”
亲贵们仿佛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不由作呕。
淑贵嫔抹着眼泪:“慧妃得到了儿子,立刻就去向皇后示威。当时皇后也身怀六甲。慧妃得意忘形,说,即使皇后也诞下皇子,慧妃的儿子是长子,母以子贵,将来她说不定能和皇后平起平坐。她要皇后别再找她的麻烦。皇后当时十分恼火,动了胎气,当天夜里就早产了。慧妃祈祷皇后生下死胎,最好死在产床上。谁料次日消息传来,皇后也生下了皇子,还要请慧妃到坤宁宫去,让两位皇子见个面。慧妃不疑有他。到了坤宁宫,便有奶妈上来,说顺便给大皇子喂奶,便把孩子抱了去。不时,又交还给慧妃。慧妃一看,襁褓里哪里是她抱来的男婴,乃是血淋淋一具死婴。她吓得当场就昏了过去,还以为皇后杀了那孩子。到后来,她回到寝宫里,我看到孩子的尸体,背后并没有伤疤,猜想必是被调包了!我即假意去见皇后,恭喜她生了儿子,趁机看看小太子的背后,正有莲花烙印,可不就是我的孩儿么!我本想揭穿皇后,可是,看到那么多奶妈保姆簇拥着孩子,我又说不出口——是要他做一个出身卑微的宫女的孩子呢?还是提心吊胆做慧妃的儿子?或者,众星捧月做嫡出的太子?我想,每个母亲遇到这样的抉择都会为难万分吧?”
震惊的亲贵女眷们有些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淑贵嫔长叹一声:“慧妃抢走我的孩子,却没有想到皇后敢再把孩子从她怀里抢走。她想过要去找皇上告状,可是,毕竟本来孩子也不是她的。她恐怕追查起来自己也没有好处,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后来还真的怀过一个孩子,但是莫名其妙的小产了。从此她就愈加疑神疑鬼起来。终于在元酆九年的时候她做出用巫蛊诅咒皇后的事。我知道了,本想去劝她,谁知正好被皇后抓到,就……就一起打入冷宫了。”
慧妃后来死在冷宫里,淑贵嫔就被转押宗人府。这是方才已经都说过的。所以,故事到这里就算说完了。淑贵嫔垂下头去,擦干眼泪,又抬眼看着竣熙。竣熙就像被陡然泼了一身滚油似的,跳了起来:“胡说!你胡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本宫是母后亲生,和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再敢胡说……你再敢胡说,我就……”一时急怒攻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便仰天栽倒。
在场都吓坏了。还是皇后离得近些,一把抱住倒下的少年:“太子!太子!你不要吓母后!”
竣熙半张着眼睛,握住皇后的手:“母后,儿臣没事……只要母后没事,儿臣就开心了……”说着,忽然就没了声。
“殿下!”凤凰儿吓得连哭也忘记,扑上来帮皇后扶着竣熙。这时,淑贵嫔也颤巍巍跪行上前:“孩……孩子……”
“你不要碰他!”凤凰儿厉声叫着,一把推开淑贵嫔,“就算你真的是太子的亲娘,天下间哪有你这么狠心的母亲?哪有别人跟你要孩子,你就给她的?哪有为了荣华富贵,就不寻回自己的孩子的?天下没有嫌自己的母亲出身卑微的孩子,只要能在亲娘的身边,再苦再累都是幸福的!你却抛弃孩子——这且不说,如果你真心只是想让他过上好日子,为何还要在他身上留下记号?不就是指望着将来有一天能够凭着这个记号认回他,自己也分享荣华富贵吗?你这跟卖孩子有什么分别?”
淑贵嫔不由愣住。凤凰儿却逼上前一步:“你说呀!你若是为了太子好,为什么要跟袁哲霖他们这些坏人一起把太子逼成这样?你不知道他们的居心吗?你跑来说这一番话,你自己可能从此就过上贵妃的好日子,你憎恨的皇后娘娘就要被处罚,但是对太子殿下有什么好处?他只会伤心,只会被人议论,说不定就要再次被这些卑鄙小人玩弄!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母亲!天下间没有母亲会害孩子的!”
谁也没料到一向柔弱天真的凤凰儿竟然说出如此一番话。大家细细品味,此言何其在理!不少女眷鄙夷地看着淑贵嫔。
“我只是……我只是不忍心太子被皇后蒙蔽!”淑贵嫔道,“不忍心皇上被皇后蒙蔽……霏雪郡主说……皇后才是下毒害万岁爷的凶手。”
“你不要狡辩!”凤凰儿怒叱,“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母慈子孝,有什么好蒙蔽的?至于毒害皇上的事……虽然不见得就是霏雪郡主做的,但是也绝不可能是皇后娘娘做的!皇后娘娘为何要毒害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丈夫?皇后娘娘哪怕是在皇上只挂着炼丹或者……或者只宠爱其他妃嫔的时候也兢兢业业打理着后宫,教导着太子。皇后娘娘任劳任怨,天下间哪里找比她更好的妻子?”
“凤凰儿……”皇后的眼泪夺眶而出,“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娘娘!”凤凰儿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您让我说吧!我素不知道韩国夫人是谁,但我想,皇上爱韩国夫人,恐怕比太子殿下对凤凰儿还要好。凤凰儿自问,假如……假如我是皇后娘娘,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根本就不会有心思去管理后宫,更不要说管理二十年。也许,也许我早疯了!万岁爷,凤凰儿斗胆问您,您难道不觉得,娶了皇后娘娘这样的妻子,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事吗?”
元酆帝怔怔的,看了看容颜不复当年的皇后。他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他想,当时只不过是觉得她长得像于适之的夫人。于是就固执地把她娶过了门。后来又觉得,她除了容颜有些相似之外,跟自己的心上人差得太远,便连话也懒的跟她说。到如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心爱的韩国夫人是什么样子?他陡然觉得很模糊,应该是跟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很像吧?他在她的身上找寻逝去仙子的倩影,但找来找去,只有实实在在褪色的容颜。看了二十多年,忽视了二十多年,却像石阶上的青苔,粉墙上的水印,不知不觉就印在了心中。他忽然感到心酸,眼睛也酸痛起来。
端木平拨开人群。他原在水边救治其他溺水的亲贵,此刻被太监喊来。他摸了摸竣熙的脉搏:“不妨事,不过还是赶紧把太子抬回东宫去。他呛水受寒,又突遭大变,要是不好好服药休养,怕会留下病根。”
太监们闻言,赶忙七手八脚来抬竣熙。凤凰儿和皇后也便要跟着一同回东宫去。
“慢着!”哲霖挡住道,“皇上,韩国夫人一案和调包太子的事还没有查清楚,不能让皇后娘娘离开!”
“你闪开!”凤凰儿怒道,“你看——”她一指,只见竣熙昏迷之中紧紧握住皇后的手,用力之大,皇后的手上已经出现了瘀痕,恐怕是难以把他们分开的。
“皇上——”哲霖还要进言。
“让他们一起去。”元酆帝发话,“端木大夫,烦你好好照顾太子,他是朕唯一的儿子。”
端木平不需要多余的指示,点了点头,算是告辞,便和太监们以及皇后、凤凰儿一齐护着竣熙离去。
“皇上!”哲霖道,“这不仅仅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公案,还有您中毒一案。那也是皇后一手策划。弑君大罪,难道就不追究了吗?皇上若是怀疑,请问一问符小姐,是她冒险从宗人府放出被人冤枉的霏雪郡主,她还亲眼目睹皇后杀死宫女瑞香——因为瑞香也是参与毒害万岁的人,皇后便杀了她灭口。”
“有这种事么?”元酆帝看着符雅。
符雅只觉得心中波涛翻腾。若是早些问她,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和盘托出。可是,凤凰儿的一席话动摇了她。真话、谎言,都堵在嗓子里,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然而元酆帝好像根本也没打算听她的证词,冷笑了一声,道:“对朕下毒这个案子,稍后再追究。先来清算一下今天镜湖上的闹剧——来人!”他高声令道:“先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罪人袁哲霖给朕拿下!”
哲霖精心布局一环套一环连竣熙的生母都找了出来,原打算即便不能将对手一次都收拾干净,起码可以推倒皇后,接着再除掉康亲王。岂料元酆帝听到皇后这么多罪证,第一个要拿下的竟然是自己!他不由一怔。而在这一眨眼的瞬间,禁军士兵已经将他围住。
“可恶!”他拔出剑来。思韫和与他同来的几位馘国流亡侠士也都亮出了兵刃。
“娘子,这下我可以上了吧?”猴老三请示辣仙姑。辣仙姑自然笑着点了点头。猴老三即和大嘴四一同振臂跃起,长啸一声,加入了战团。
自从疾风堂东窗事发溃散之后,哲霖身边所剩下的就是最初在馘国同生共死过的这些伙伴。他们的武功虽然不算最上乘,但是也都不弱。尤其因为长期并肩作战,培养出了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若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怕是最多和杀鹿帮的人打个平手。但是几人联手,就成了一个攻守自如,可以一敌多的绝顶高手。他们中有一个人使一副分水峨嵋刺,另一个使一对弯刀,还有一个使关公刀,这三人便在外围车轮般地旋转,逼开禁军士兵。内圈有两个腿上功夫极好的,只管进攻敌人的下盘。哲霖蜻蜓点水地学过许多门派的功夫,变换出诡谲无比的招式,正适合迷惑敌人。而思韫剑招奇快无比,轻功也好,便专门打对手的上三路。他们如此分工合作,着实让猴老三和大嘴四头痛。
大嘴四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袁哲霖你小子也算作恶多端了!做坏事也做得不上路子!我说,你们馘国江湖规矩是怎么样的?有这么多人打两个人的么?我叫皇上把禁军撤了,咱们两个来单打独斗吧——啊,我忘记了,馘国都不存在了,哪里还有什么馘国的江湖规矩呢?你是想复国呢,还是想自己创个新的国家?恩,我看多半是后者,这样你就可以定新的规矩,规定打架可以多欺少啦!”
他想扰乱哲霖的心思,无奈哲霖毫不理会,反而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地向他攻了过来。他只得凝神应付,但顾了上盘就顾不了下盘,险些被人一腿横扫,幸亏猴老三前来解救:“你就少说两句吧!小心他打烂你的嘴!”
“我就只有这张嘴厉害嘛!”大嘴四道,“你不是会招些畜生来帮你吗?怎么还不动手——啊呀,莫非皇宫里的畜生好吃懒做,不想搭理你?”
他们两人平时就斗嘴斗习惯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能你来我往嘟囔个不停。外人看得好不烦躁。辣仙姑却只是担心:这样拖下去,体力不支,可如何是好!忽然,她的目光落在那皮囊和火药上。她一向喜欢奇门遁甲之术,虽然比起公孙天成造诣尚浅,但此时有了主意。便取出小刀来,将皮囊割成若干小块,抓一把碎石子跟火药一起塞在皮革里包住,再撕下自己的衣衫夹在其中做引信,片刻便扎出了一只大爆竹。余下的材料,她也如法炮制,没一刻功夫,已经造出了七、八只爆竹。她拿火折子点了一只,喝道:“老三,你们哇啦哇啦地吵什么?吵得我头都要爆了!还不给我闭嘴!闪开一边去!”
猴老三最听妻子的话。辣仙姑叫他闪,他没有不闪的道理。大嘴四则是看到一团冒烟的事物朝这边疾飞,赶紧也跃出圈外。哲霖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响,碎石四溅,打在人身上好像有穿透的力量,疼痛难当。“小心暗器!”他叫着。但话音未落,辣仙姑又接连把爆竹扔了过去,个个都命中圈子的中心,把哲霖一行炸得晕头转向。旁边的禁军士兵也有被殃及的,嗷嗷直叫。
“老三,老四,你们还不上!”辣仙姑叫道。
猴老三和大嘴四知道这正是取胜的好时机,又呼喝着,双双跃回战团。哲霖一行的配合被打乱了,威力大大减弱,渐渐露出败象。
“尝尝我金线蛇的厉害!”猴老三打开腰间的小竹盒,将一条金灿灿的事物朝那使关公刀的人挥了过去。那人只听是“金线蛇”,急忙侧身闪避。岂料猴老三另一只手又挥出一条银色的软物,叫道:“银环蛇,你也去尝尝鲜吧!”这人两边被毒蛇逼迫,只有缩身避让。不料,猴老三一脚踹出,蹬在他的胸口,将他踢得直翻了好几个跟头,正摔在禁军士兵的包围之中。顷刻,已经有十几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才听猴老三嘻嘻笑道:“我的金线蛇银环蛇才舍不得用来收拾你这种败类呢!娘子,这是我给你买的项链,你接着!”说时,回身将两件事物丢出。
不过这事物却没有飞向辣仙姑,而是分别砸到那使弯刀和使峨嵋刺的人跟前。那两个人听说是项链,根本不放在眼里。岂料胸口忽然一疼,低头看时,金线蛇和银环蛇已经咬中了他们,登时跌倒在地。哲霖一方折损三人。
大嘴四见了,哇哇叫道:“好啊,老三,你竟把我那骗人的本领也学了去——你是什么时候偷师的?快快交代!”
猴老三笑嘻嘻打着胡哨招呼他心爱的蛇回巢,接着取出两条通体碧绿的青蛇来,当成两条短鞭,又攻向哲霖等人,笑道:“骗人的本领还要学么?所以说,老四你那点儿本事根本就不值钱。你要是想学我放蛇的本领,不如赶紧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从此你不是我兄弟,做了我的徒弟,我自然倾囊相授!”
“他娘的,要我给你磕头?你别做大梦了!”大嘴四道,“骗人的本领你虽然学了些皮毛,但是骂人的本领你一定没我高强!我能骂遍人的祖宗十八代不带半个脏字,你信不信?”
“有本事你骂来听听!”猴老三边舞着蛇边道。
“好!”大嘴四挥舞拳头,“袁哲霖,你们馘国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一定睡不安宁。后世出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子孙,他们都要反省一下自己生前是不是做了缺德的事。你知道么?你爷爷昨天报梦给我,说他被阎罗王纠缠得好苦,皆因为人间有个叫司马勤的本来应该活一百二十七岁,结果被你害得年纪轻轻就下了地府。现在人家和阎罗王没完没了,非要阎罗王放他还阳。阎罗王思来想去,就找了你爷爷,跟他说,现有两种解决的法子,第一就是你袁家列祖列宗轮回投胎都只能做畜生不能做人,第二就是让司马勤回来,向你索命,把你的阳寿都加到他身上——你猜,你爷爷挑了哪一种?”
亲贵们听他这样胡扯,忘记了眼前是生死之争,都不免笑了起来。哲霖则咬着嘴唇沉着应战,充耳不闻。
“喂,袁哲霖,你是哑巴么?”大嘴四道,“不会呀!刚才听你跟皇上说话,挺伶牙俐齿的么!你是不是猜不到你爷爷怎么答复阎罗王?嘻嘻,那也没关系,你看你后面是谁?”
哲霖虽然知道他信口胡诌,还是忍不住一怔。结果被猴老三的青蛇咬中了手臂。他不由大怒,一咬牙,挥剑将青蛇斩成两段,由得那蛇头咬住自己的手臂,又奋力杀了上来。
“啧啧!”大嘴四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是司马勤来了呀——喂司马勤,你没见过我,不过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所以我才四处打听你当年那件案子的内情。我们到了你的家乡,发现你当初确实有错。不过,问到那苦主一家的下落,当地人说,已经搬走了。我们几经辗转,才找到死者的父母。老夫妻说媳妇儿得了一笔银子上京告状,他们本不愿意,但儿子已死,无人养老,才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那老夫妻自己本没有上京,后来鸣冤的老头老太是袁哲霖找人假冒的。我们已经把真正的苦主带了来,要控诉袁哲霖害死他们的儿媳妇呢!袁哲霖虽然已经倒台,再加一条罪状,也不过是多砍一次脑袋。你要是还不解恨,就让阎罗王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吧!”
众人见他那样一本正经,好像真的看到了司马勤的鬼魂似的,不由都打起寒战,还有人仔细盯着他所看的方向,要瞧瞧是不是当真有鬼魂出现。哲霖却不理会,兀自应战。但是,猴老三的青蛇有剧毒,他中毒之后本该立刻静坐疗伤,似这般剧烈运动无疑加速了毒素的运行。很快,他的视线模糊,呼吸困难,招式也渐渐凌乱。两个腿脚功夫好的人忙上前来掩护。但猴老三心疼自己被砍死的蛇,越打越是疯狂,呼喝道:“奸贼!还我青儿来!你知不知道,除了我娘子,我最喜欢的就是青儿了!快还我!”
“不错!”大嘴四也帮腔,“青儿就像他的小妾。俗话说妻不如妾,你们杀了他的小妾,他不跟你拼命才怪呢!”又对猴老三道:“老三,你不是常说,你养的所有蛇虫鼠蚁加起来也都比不上你的青儿么?如今青儿已经死了,你还留着那些宝贝干什么?让它们给青儿报仇吧!”
“可不是!”猴老三说着,取下了腰间的竹盒,整个朝对手砸了过去,“宝贝们,去给你们青姐姐报仇吧!”
哲霖已经吃过一次苦头,怎能再被毒物砸中,立刻挥剑想挑开竹盒。无奈,他中毒之下出剑失准,竟将盒子劈开了。里面的金线蛇、银环蛇等物,立刻撒出。他的两个伙伴躲闪不及,被毒蛇爬了满身。
思韫看到眼前的情形,知道今日胜败已成定局。只能争取逃命。她四下里一扫,元酆帝身边警卫森严,而符雅和程亦风旁边却连半个护卫也无,便出其不意地凌空一跃,飞出战团扑向了两人,右手用长剑逼着程亦风的咽喉,左手又拔出短刀抵住符雅的后心:“都住手!谁敢再上来,我就杀了他们!”
众人都是一惊,猴老三和大嘴四也停住了攻势。思韫已经挟持着两人朝前走了几步,冲着猴老三道:“你的蛇毒解药呢?快拿来!”
猴老三略一犹豫,思韫的剑锋已经划破了程亦风的脖子。
“他的解药都在我这里。”辣仙姑道,“你要,就放开程大人和符小姐,我自然给你。”
“你先拿解药来!”思韫道,“我们平安离开这里,立刻就放了他们。否则……”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珠像死鱼一样突了出来,跟着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众人不禁惊呼。程亦风还未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脖子上的剑松开了,就一把推开思韫,拉着符雅跑出十几步,再回头看时,只见一柄长剑将思韫贯胸刺穿,而握着剑的人,正是白羽音。
“思韫!”哲霖撕心裂肺地呼喊,抛下剑要扑到红颜知己的身边。可是猴老三和大嘴四一人一边制住了他。
“王爷……”思韫从血泊中支撑起身子,“思韫……思韫不能再帮王爷了……复国……复国就靠……”身体一僵,倒下去不再动弹。
王爷!哲霖被压着,跪倒在地。馘国已经不在了,没有复国之前,他是王爷吗?也只有在思韫的心目中是如此吧!他的两眼剧痛,以为是流下泪来。但其实是蛇毒发作,流出了鲜血。
禁军已将所有哲霖的同党都制服,五花大绑押到了元酆帝的跟前。“皇上,逆贼已经擒获,请皇上发落。”
元酆帝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亲贵们。日头正当空,若是太平无事,正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今天的一场闹剧该落幕了吧?
“皇上!”忽然,御花园的入口处传来焦急的呼声。是许久没有进宫的景康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扑通”向元酆帝跪下:“万岁,臣……臣才是罪大恶极。臣事先听说了我那糊涂的弟弟要做些大逆不道之事,但臣以为自己可以劝服他,所以没有向万岁禀报。会闹成今日这般局面,都是臣的错。请万岁责罚臣,饶了臣的弟弟一命吧!”
“皇……皇兄……”哲霖的意识逐渐模糊,“你……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下跪……”
“混帐!到这时你还说什么胡话?”景康侯骂道,“你该醒悟了,馘国已经灭亡了。凭你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可能复国。倒把楚国也闹得鸡犬不宁。你是想让为兄连安身之所也没有吗?”
“皇兄!”哲霖口吃不清,“你……你怎么这么没有大志?你……国家是亡在你的手里,你不思复国,将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是!”景康侯道,“国家是亡在我的手里。我是亡国之君,将来列祖列宗要怪罪,就怪罪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你莫不是不服气先皇将王位传给了我这个没用的哥哥么?你口口声声叫我皇兄,又思念故国——如果你还当我是馘国的皇帝,你就要遵从我的旨意——从今往后,你我都属楚国臣民,复国的事再不可提!”
“不……绝不……”哲霖摇头,拼命地摇头。众人起先还以为他只是怨恨难平,后来才发现他浑身抽搐,是蛇毒发作得厉害。
“他娘的,这小子要是撑不到审问就死了,岂不便宜他?”猴老三说着,从怀里掏出蛇毒解药来,掰开哲霖的牙关给他灌了下去。
“万岁!”景康侯向元酆帝连连叩首,“臣的弟弟还年轻,不懂事。臣的父亲临终前嘱咐臣要好好教导照顾弟弟。如今弟弟铸成大错,都是臣未尽责的缘故。请万岁杀了臣,饶了哲霖一命吧!”
“唉!”元酆帝叹了一口气,“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事?朕是国家还没灭亡,被烦得受不了。你的国家都灭亡了,怎么也有这么多烦心事?朕懒得管你们——奉劝你一句,做皇帝做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不做。既然可以不做,就该好好享受,粗茶淡饭也好,山珍海味也罢,都可以享受。你也别求死了,好好做你的侯爷,美酒美女,只要我楚国还在,总有得你享受。”他指了指哲霖:“你的这个弟弟,罪大恶极,本来是绝对不能饶恕的,不过……不过……朕今天心情很好,只要他不被那蛇毒毒死,就饶了他吧!你们快走,不要来烦我!”
什么?饶了他?众人都大惊。元酆帝糊涂了么?
“其他的乱党嘛……”元酆帝想了想,“楚国虽然能养闲人,但是也不能养这么多。该怎么判就怎么判。送到刑部去吧,免得在这儿碍朕的眼!”
“是!”禁军得令,将那些人都押走了。景康侯也和随从们一起将哲霖抬了出去。哲霖还喃喃道:“思韫……思韫……”元酆帝厌恶地挥了挥手,准许他们给思韫收尸。
事情还没完——淑贵嫔还跪着呢。亲贵们等着看最后的好戏。可是元酆帝偏偏先不发落她,而是对白羽音道:“霏雪郡主,你的身手可真不赖。”
“臣女无状。”白羽音道,“不过方才情急之下……只好……”
“朕夸你呢!”元酆帝道,“你想做太子妃吗?”
“不……不想!”白羽音知道元酆帝早就看穿了自己,于是连忙否认,“臣女从来就不想做太子妃。”
“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元酆帝道,“朕想你自幼出入宫廷,应该早就看得很透彻——即使没有,经过了今天的事,还能看不透吗?朕的这个后宫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会儿争宠杀人了,一会儿抢了别人的孩子了,一会儿巫蛊诅咒了,也不晓得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朕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最好嫁一个只晓得赚钱的商人,家财万贯,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岂不开心?朕是躲不开,才只好在宫里修道了。”
“臣女……”白羽音被他一席话说得晕头转向,只能垂头道,“谢万岁教诲。”
“快和你外祖母回家去吧。”元酆帝道,“你外祖父母年岁都大了,你应该好好孝顺他们,让他们享享清福。朕比他们年轻,都看开了,他们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万岁。”康王妃跪地谢恩,面色青灰地领着外孙女儿走出御花园去。大家都想,这一去,康王府算是完了!
“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元酆帝看着诸位亲贵,“你们是来看戏的,还没看够吗?要朕演戏给你们看吗?”
“臣等不敢。”亲贵们纷纷道。
“那你们还不走?”元酆帝道,“现在宗人府空得很,把你们都装进去也装得下——唉,清静无为,这是多么高深的道理,你们都该学学。就算不学,在家里养养戏班子,赌赌钱,那也都是很好的消闲嘛!要是去议论别人的家务事,或者造谣中伤,那就不可饶恕了,连宗人府都不必关,直接诛九族——朕是昏君,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这是威胁他们不要泄露今天的事情。亲贵们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万岁教训的是!臣等决计不敢搬弄是非。”
“那你们走吧!”元酆帝摆了摆手。亲贵们便识相地一个接一个跪安而去。
“符雅!”元酆帝唤道。
“臣女在。”符雅战战兢兢。
“这个淑贵嫔——”他用下巴点了点还跪着的白发妇人,“你带她到……到……唉,朕也不知道哪个宫房里住了什么人了。你去问问内务府,什么宫房可以给她住。你就带她去,梳洗梳洗,打扮打扮,朕回头有心情的时候,就封她个贵妃。”
“臣妾谢恩!”淑贵嫔看元酆帝那么久没理会自己,还以为他翻脸无情,未料一开口就说要封自己为贵妃,怎不大喜过望。站起身,便催促符雅带路。
谁料,元酆帝忽然又道:“算了,还是不要符雅带路了,你——”他随便指着一个太监道:“你带淑贵嫔去。符雅还是去东宫,看看皇后要不要人帮忙。”
“遵旨。”符雅欠身回答。
元酆帝活动了一下筋骨:“好,结束了……朕一觉醒来就看了这么大一台戏,真是累。”
太监连忙上前伺候:“万岁要回乾清宫么?”
元酆帝想了想,摇头道:“懒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就在御花园里休息吧——锦波阁不是就在那边吗?”
“是,是!”太监们连忙跑去收拾。
元酆帝又叫程亦风:“程大人,你的那个幕僚公孙先生,朕想见一见他。”
“这……”程亦风为难道,“公孙先生失踪已经有好几天了。臣实在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么?”元酆帝道,“朕记得他有法术,当时把三清天师斗得一败涂地,实在很好玩。朕还想再见识见识呢!”
什么见识法术,程亦风想,怕是为了于适之和韩国夫人的事。他只能敷衍:“公孙先生确实行踪不明,若是他回来,臣一定让他来叩见陛下。”
“好!好!”元酆帝举步朝锦波阁走,招
示意程亦风跟上,问他道,“程大人,你现在做的什么官?”
“臣原是兵部尚书兼靖武殿大学士,如今又兼任崇文殿大学士,还暂代户部尚书。”程亦风老老实实回答。
“呀,你这官可做得真够大的呀!”元酆帝道,“朕不过睡了一觉,你就摇身一变成了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臣惶恐。”程亦风道,“其实臣无德无能,怎能胜任这些职位?臣想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臣以为户部尚书……”
元酆帝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听:“你是领导变法的吧?”
“是。”程亦风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总领新法各项事宜。之前,臣曾听万岁批评新法,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臣颇不以为然。臣认为,时势变换,日新月异,若是治国之法不能顺应时势,只会阻碍国家富强。所以……”
“程亦风!”元酆帝打断了他,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倒好像他的脸上长出花来似的。片刻,才道:“你知道么?朕很讨厌你!”
程亦风一愣,赶忙跪下:“臣冒犯皇上了。”
“你起来!”元酆帝亲自拉他,“你越是这样,朕越是讨厌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臣愚钝。”程亦风道,“实在不知道臣何处让陛下生厌。”
“就是这种态度——”元酆帝指着他道,“你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朕,就向朕请罪——你——你简直跟于适之一模一样!”
“文正公?”程亦风怔怔。
元酆帝随手拽过一根树枝,浓密的树叶间还有仅存的花朵。他摘下花来,嗅了嗅,又丢开。“你方才也听到他们说朕和韩国夫人的事了——公孙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朕的确很喜欢韩国夫人,为她着了魔。不过,朕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于适之的妻子了。”长叹一声,回忆如潮,“朕那时见到他们夫妻二人,简直是神仙眷侣一般。朕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暗想,要是朕能变成于适之就好了!”
程亦风默默地跟着,不应声。
“于适之死后有一本文集流传于世,你看过没有?”元酆帝道,“多半是看过的吧?他才华横溢,却不骄纵风流,忠贞刚直,又仁爱谦逊。而朕当年什么也不懂,跟那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两样。朕悄悄给韩国夫人送情书和礼物去,她却全部原封退回。朕想,恐怕朕只有变成于适之那么优秀,才能赢得美人芳心吧!”他笑了笑:“所以朕也发奋了一阵,悬梁刺股——那日子岂是人过的?最后放弃了。后来于适之变法失败自尽身亡,真宗驾崩,朕登基,朕想,这可是朕得到韩国夫人的好时机。谁知,她心里还是只有于适之一个人!于适之!于适之!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全都是昏话胡话,程亦风想,分明是元酆帝垂涎别人的妻子,却怪到别人的头上。如果不是元酆帝先起了这等荒唐的念头,于家不会家破人亡,今日的种种惨剧也不会发生!
“你在想什么?”元酆帝皱眉道,“莫非是在心里骂朕是昏君么?朕就是昏君!人各有各的命。朕起初想,倘若宗人府和礼部赞成朕迎娶韩国夫人,朕也励精图治,哪怕是为了讨韩国夫人的欢心,也要把于适之的新法继续下去。但是他们偏偏不让朕如意——连这一点小事,和他们利益狗屁关系都没有的小事,他们都不能让朕如意,新法——要让他们大大吃亏的新法,他们能赞成么?就算你是皇帝,你有无上的权力,他们也有办法让你不得安宁——他们会上疏,一个接一个,然后就跟你闹辞职,集体辞职,还会把水灾旱灾彗星地震一件一件扯出来,都说是你无道所致——你斗得过他们吗?而且,他们不仅仅是一个一个的人——要是,杀光就好了嘛。偏偏,他们好像是……是一种怪兽,一种看不见的气,只要你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会身不由己那样做事。朕是看穿了!这个国家已经朽烂了,从里面一直烂到外面。再做什么垂死挣扎,也是要死。干脆放手不管!”
“陛下!”程亦风道,“臣不这样认为。虽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入膏肓也不会用一剂灵药就治愈,但是,只要坚持不懈,总会找到改革之法,强国之道!”
“这是你的想法。大概也是于适之的想法,却不是朕的想法。”元酆帝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朕不是你们,朕贪图逸乐,不愿吃苦,天生就是做昏君的料子呢!”
“皇上不可戏言!”程亦风道,“自从太子监国以来,新法试行已经卓有成效,只要……”
“那是太子——”元酆帝打断了,“不是朕——朕是昏君胚子,太子却不是。他如果能排除万难,振兴国家,那就是他的功劳,将来自然写在他的功德碑上,却跟朕没有任何的关系。朕的庙号嘛——程爱卿,你才高八斗,能不能想出一个庙号既不那么难听又昭告后世朕确系昏君?”
“臣惶恐,不敢妄言!”
元酆帝哈哈大笑:“你这个书呆子,竟然比于适之还迂腐!如果韩国夫人在世,或者会很喜欢你,招了你做女婿也说不定。听说你要娶符雅了?”
“是。”程亦风道,“蒙皇后娘娘恩准,臣已经向符小姐提了亲。”说起这件事,未免又想到皇后其人。她虽说不上恶贯满盈,但韩国夫人的事的确是她下的手。自己该不该把所知的告诉元酆帝呢?
还没有决断,元酆帝已经拊掌道:“好得很!好得很!皇后很喜欢符雅——当年韩国夫人也很喜欢这个姑娘——唉!”不知本来要说些什么,他只长叹了一声,没有继续下去。
君臣二人已经走了锦波阁的门口。
“太子年轻不懂事。”元酆帝道,“之前被那个袁哲霖耍得团团转。如今朕饶了袁哲霖的性命,程大人你要设法不让这个人再找太子的麻烦。”
“是。”程亦风答应着,又想:哲霖中了蛇毒还不知能不能救活,就算他恢复元气再想兴风作浪,恐怕竣熙已经恨透了他,再也不会听他的话了。
“太子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元酆帝道,“今日之事,又给他多添了几块绊脚石。恐怕他将来好一段日子都会很困难。”
“陛下既然已经复原,何不重新理政?”程亦风道,“其实从今日陛下处理御花园事件看来,陛下明察秋毫,决断非凡,正可以替太子、替国家扫平各路魑魅魍魉。”
“这话提也不要提!”元酆帝道,“朕早就没兴趣当这个皇帝了。朕也早就不想要这个国家了。是你们非要支撑着,那自然要你们去忙碌,关朕什么事?你想遵从圣贤书的教导?你想做圣人?那你请便吧!”
“皇上!”程亦风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叹气,“皇上正当盛年,还有几十年时间可以治理国家,为何非要咬定自己是昏君?或者您其实是明君呢?”
“几十年?”元酆帝笑道,“你的意思是,朕活不了一万岁了?”
“臣失言。”程亦风赶紧跪下,“皇上恕罪。”
元酆帝扶起了他:“你不是失言,你是个讲真话的人。所以朕真的很讨厌你——于适之……于适之也是个讲真话的人。但是他跟你一样,虽然讲真话,却总要顾及君上的颜面。景隆改制失败,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如果于适之不替先帝背负骂名,他何至于落得自尽的下场?你要学他吗?”
程亦风愣了愣,不知元酆帝此话是何意思。
但元酆帝不再多言,挥挥手:“你走吧。朕要睡午觉了——你记得公孙先生回来的话,带他来见朕。”
“臣遵旨。”程亦风垂首恭送主君,直到锦波阁的大门关闭,他才退出御花园来。
抬头看了看天——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好,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凉城春夏之交本来多阴雨,这样的晴天实在少见。百姓们或者正在赏春游玩吧?他们如何会料到,如此晴空之下,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这是跨越二十年的恩怨,是好几个人私欲交织的结果。只不过,讽刺的是,他们精心策划,百般谋算,终于酿成今日的一场大战,结果,转眼的功夫就烟消云散,卧薪尝胆的,怅然若失,步步为营的,一败涂地,挑拨离间企图坐享其成的,前途尽毁。他们的筹谋计算,他们的粉墨登场,好像费尽功夫造了一个大爆竹,点着之后立刻粉碎,火药味散去,纸屑扫尽,最终将不留痕迹。
谁也没有得着什么。一场空。
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对于那些无辜牵连其中的人,譬如于适之两个女儿,譬如竣熙,譬如符雅,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更不用说天下千万黎民。只因元酆帝闹起脾气,楚国日渐衰败,内忧外患煎熬着百姓。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苦难的源头之一,乃是元酆帝荒唐的恋慕吧?
程亦风摇摇头:感慨是没有用处的。正因为可叹之事太多,才更应该行动起来。如今,要想想怎么鼓励太子,怎么顶住各方的压力,把新法继续下去。至于这场无聊风波的善后,就让那些私心着重的人去处理吧!
于是加快脚步,走回崇文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场“宫斗”可是说是告一段落了。只剩下几个人的善后要交代吧……
嘿嘿,我也要继续闭关去了……估计最近不会发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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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19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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