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不理会他的胡搅乱缠,只沉了声,道:“十万生灵。至少。”
折颜胸前的扇子停了停,然后缓缓地收束在了那仿佛天生就是为拨动琴弦而生的十指中。
“我知道。”折颜道,“我们都知道,要多大的代价。而我们都早已做出了选择。”
东华终于点了点头,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让你守这个位置。”
“什么条件?”
“由我来判断,一旦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我会立刻将你换下来。还有,如果有必要,你要立刻封琴。”
“封琴?那么严重?”
正是那么严重。
上一次的都广野之战,折颜没能及时封琴。
幸得父神羽化之前终于察觉,勒令折颜封了琴,才得以保得这老凤凰全身而退。
但,拖到那个时候,此后折颜的琴已经完全不能再动用。
少绾又……
所以,后来的几十万年,四海八荒但凡再遭劫难,就他和墨渊两个,难免就要有些被动。
他对那种情形很是不大高兴。抬眼看着折颜,道:“你不会真想要伏羲见苍何的。”叹气,“我也一样。我宁愿打十个庆姜,也不愿对付一个走火入魔的折颜和他的伏羲琴。事实上,天地六界所有人中,你,是我最不想对战的那个。”
折颜眉梢一挑,不免得色。
虽然说反过来吧,这天地六界中,他最不想与之交手的那个,自然也是东华——不然,相识这许久,他若真想会会苍何,怎可能没有过机会?
他难抑轻笑,问道:“也就是说,比墨渊或者少绾更甚?”
“比墨渊或者少绾更甚。”东华答得并无犹豫。
“比墨渊和少绾联手更甚?”折颜趁机得寸进尺。
东华闻言不再答话,只给了他一个淡然的眼神。折颜估摸着那就是“你差不多得了啊”的意思。
行!见好就收吧。
折颜挥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换了酒,细斟了一杯,风雅十足地慢品起来。
东华却已低头在看地图上的布阵,再次确认:“再跟你说一次:此战凶险。你真的不改变主意了?”
折颜提壶又斟了一杯酒,推到东华面前,道:“尝尝,这是我去年酿下的桃花醉。打我一万岁上会喝酒起,就在试这‘桃花醉’的配方,如今,总算是小成了。”他自己的那杯已尽,于是又给自己续上,持杯悠然道,“如若到时我真的封了伏羲琴,那我就找个地方,种上十里桃林,再在每一株桃树的桃根下,埋下一坛桃花醉。”
“这主意不错。”
打小跟着姑姑长大,受白浅的影响,凤九一向认为,折颜这凤凰,是自作风雅。
这会儿凤九才知道,原来他是真风雅。
三十万大军,执戈戴甲。连东华都披甲束发。唯有折颜,仍旧一袭桃粉罗衫,长发披垂——怀中还抱着一把琴。
“这位折颜上神真是去打仗的?”身旁有人发出了质疑声。很合理。
但因着几十万年之后那老凤凰怎么说也算了“自家人”,凤九难免要替他辩解上两句:“折颜上神很厉害的!别小看了他怀里的伏羲琴,那可是能横扫四海八荒的东西,堪称举世难敌。”
凤九答得肯定。但其实心里也打着鼓。
对折颜在上古战场上的表现,凤九其实没什么底。
凤九是熟记上古史的。她也没有真的就偏心东华偏心到那种程度:读上古史的时候,但凡与东华无关的都一概忽略——就算别人的都忽略了,看到熟人的名字,她也总不至于看都不看就跳过去的。
奈何在她看的上古史里,对折颜参战的情形总是语焉不详,十分的糊弄。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另一个声音说。
这声音有点耳熟——
凤九转回头一看,吃惊道:“朱若?”
朱若规规矩矩地见礼:“朱若见过凤九殿下。”
凤九却一向是不在意这些礼数的,一把将他拉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朱若一笑。
有段日子没见,他的身量已经长高了许多。
军营训练辛苦,对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却是个再好没有的去处。
他非但身量挑高了,身板也结实了。
五官的线条也去了孩童的柔软稚气,疏朗锋利了起来。
乍一看上去,都像是个大人了。
只是这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就还是那个朱若了。
朱若笑答道:“朱若现领护军中尉。”
凤九在脑子里过了过天军的建制,点了点头。
此次她没再偷偷地混在队伍里,是光明正大地以“凤九殿下”的身份随军出征,理应是由护军中尉率队护卫的。
但这还是巧了点儿。凤九想了想,复又问道:“是紫府君令你来的?还是剧虞将军令你来的?”
朱若答道:“奉主帅军令,领殿下的护卫军。”
凤九听到了他的回答便没再开口,只把目光投到了前方的主帅身上去。
朱若也跟着沉默下来,看着主帅旗下的东华紫府君。
刚那一问一答似乎有些多余。按说,谁下的令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剧虞将军既在紫府君麾下,且是紫府嫡系的靖武十七将之一。剧虞将军下的令,不就是紫府君的令?
话虽如此,但朱若自己知道,这之间又确实有着差别。
不是一般的差别。
剧虞将军给他的命令,是去主帅的帅帐领命。
“不必卸剑。”
紫府君的声音从军帐内传出来。
朱若顿在了帐门外。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了。
主帅帅帐,除了主帅亲卫外,将士一律不得携带兵器入内。这一方面是对主帅尊崇的礼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主帅的安全着想。
但打过这几次交道,他也算看出来了。一则,他们这位主帅也不怎么拘小节。二则,难道谁带了兵器,就能从东华紫府君手里讨了好去?
不卸剑就不卸剑吧。
朱若默默地将解下的剑又配了回去。
东华已经起身在等着他。
——这简直比让他配剑进帐还要让他受宠若惊。
如果不是紫府君手里拿着剑。
如果不是紫府君一开口就是:“出剑吧!”
手里的剑就已经攻了过来——
朱若想都来不及想,手中长剑出鞘,堪堪挡下了第一招。
东华还不至于为他出动苍何。
自然这一招也没有用全力。但,能这么接下他一招,已然是不易。
东华点了点头。攻过去了第二招——
接下了第一招,朱若的手臂已经已被震得发麻,眼见第二招攻近,完全不敢再接,身形一转,避到了摆着沙盘的桌后。
这有些撒赖了。
但,他才多大啊?要跟东华紫府君比剑,难道还指望着公平决斗?
他一边藏在桌子后头躲着,一边嘴上却也没闲着,道:“小子记得您说的是‘百年之后’?小子要是没算错日子,这离百年还差着老远呢!”
当然,他也知道,别说他再练上一百年,就算他再练上一万年,拿着剑对上的东华,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说不定他就能多接下一招了呢!
东华倒也没有再逼近,只那剑刃闪着寒光,也并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对他的问题倒是好好答了,道:“计划有变。”
朱若闻言,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收了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恭敬一礼,道:“请紫府君指点。”然后再次出剑——
这次就真的是“指点”了。
这位紫府君说他不收徒,但看样子他在指点人剑法上做得倒还挺顺手。
东华收了手。
朱若还喘息未定,也不敢抬头去看这位紫府君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近来深觉自己颇有进益——在紫府君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
“听说,你也在习练兵法和阵法?”东华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朱若赶忙答道:“并不敢耽误了练剑……”
欲言又止。
东华不耐烦道:“想说什么,直接说。”
朱若解了剑,双膝跪地,道:“剧虞将军说,紫府君留给我的剑谱,是培根固元循序渐进之法。不让我急于求成。”
“哦,”东华这次倒没有拦他,反问道,“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朱若正是不知该做何看法。这跟他原本的估计,差别有点大。他以为紫府君是要他做凤九殿下的死士。可培养死士,还用这种不紧不慢的法子?
“这样一来,不要说百年之内,就是五六百年,小子怕是也难有小成。”
东华似是觉得好笑,道:“所以,你是怕,你凤九殿下会觉得你没用,不让你跟在她身边?”
不是!当初是谁嫌弃人“没什么用处”的?
朱若不敢真的回上这话去。但东华却仿佛听见了似的,道:“本君当然希望你能多少派上点用场。但,”东华声音沉下来,“若是坏了你的心性,本君岂敢放你在她身边?”
朱若心中一凛。
“明白了?”东华问道。
“原是小子浅薄。”看来,是他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了,“小子现在明白了。”
“明白就好。但也不可不用功。你既有心性,自有根基,只要不懈怠,终有大成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