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举手之劳替她消了一劫,就换得一个救命之恩,要她一个青丘帝姬自降身份做个宫娥在太晨宫端茶倒水。
不过是几句言谈亲近,就换得她情窦初开以心相许。
不过凡间两年相守,红尘劫尽,就是幻梦一场,却徒惹她两百年伤心。
断尾刻字,余恨而已。
若水之滨,洪荒劫境,却仍同生赴死。
凤九,遇到东华,你有没有后悔过?
凤九还在因为刚才那一个突然其来的吻——和之后的那一串儿吻——晕乎着。冷不防就被这么问了一句“后悔”?她便是四海八荒一等一好性儿的,这会儿也要有些着恼了。
瞪了眼前的胸膛一眼——她暂时还不是很想挣开他的怀抱,所以瞪不到他,只能拿他的胸膛做替代。又不自觉地被他垂落在胸前的发丝给引住了视线,伸手指绕了一缕,幽幽地答,道:“凤九若是悔了,不过去桃林要一碗酒的事,等不到帝君这会儿来问我。”
东华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酒。
他圈着她的手臂着实的紧了一下。
虽然又很快地恢复了正常。
但太快了,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了。
这么看来,也许她点起的那簇小小的火苗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小?
“所以,你为什么没去桃林要那碗酒?”
当然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动过那个念头!
“青丘的狐狸可不是会逃避的性子。当年我姑姑是受小人挑拨,以为太子殿下心里装的是别人,所以才饮药断情。否则她也决计不会喝那碗酒的。”
否则,后来夜华都葬了无妄海,白浅痛苦到连团子都无法见的地步,为什么不再找折颜要碗忘情药?
“帝君心里,可有别的人?”
他能回答什么呢?
“……难道我还没有剖出心来给你看么?”
他这话说的声音有点过小了。
不过,好歹凤九是听见了。回道:“既如此。世人都说相思最苦,凤九觉得,其实也还好。固然……”到底,也还是辛苦委屈的。夜复一夜,四海八荒图前的孤灯只影,到底也还是有委屈的。她终究红了眼睛,“固然,也有实在很难熬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想着帝君,就能让凤九觉得,天地自有一种美好。想着那些都是美好的……回忆。”
东华不由生疑,轻轻地拉开了些距离好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的回忆……”
凤九果然视线游移,道:“既然是凤九想的,凤九愿意怎么想,别人管不着!”
答非所问。
她眼里有光,晕生双颊。
支撑着她渡过那两百二十三年的,不仅仅是回忆!
东华瞬时了然,道:“你就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总会有法子的。是不是?”
凤九点头。
虽然眸中已经有泪。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即使事情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即使逆天改命,你也相信,我跟你,终究有一天,能在一起。”
凤九再点头。
“只要帝君心里有我,凤九心里也只有帝君。为什么不能?”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很多次。他也已经答过很多次。
他用拇指轻柔地抹去那些泪珠。然后将她的整个脸捧在了手心里。
“如果结果,是我让你更伤心呢?比现在,还要加倍的伤心。”他问。忧心忡忡,且少有的小心翼翼。
“那就是还没有到结果!”她答。一边泪流满面一边信心满怀斩钉截铁。
东华长叹口气,将人重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去承受她的痛哭和眼泪。如果非得让她痛哭不可的话,那么至少,从今往后,总不会让她再去别处哭。
他任她哭了一会儿,又轻抚着她的背哄着她慢慢收了情绪,才叹气,道:“你这性子,也不知道白止他们是怎么给你养出来的?佛陀都要拿你没法子。”
凤九吸鼻子,委屈,道:“帝君要是有哪里不喜欢,凤九改就是了。”
你倒是改一个来我看看啊!他想。
开口说的却是:“别再让自己受伤。每次你受伤,我都觉得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帝君的错……”
东华低头看着她,不说话。
凤九见机得很,立马收了声,道:“……那凤九改就是了。”
东华脸上的表情瞧着倒是那么回事儿,心里却着实没抱什么希望,知道她这承诺信不得。也不多与她纠缠这项,只问道:“那戒指……你戴在哪里?”
凤九从颈项间拉出一条红绳。
坠着那枚戒指。
……还有那箭头和铜铃。
东华没去管戒指,却先取了箭铃。
尤带着她温热的体温。他将它们握进手心,问道:“这东西你也贴身戴着?就不怕不小心伤着?”
凤九浑不在意,答道:“怎么会伤着?我都戴了两百多年了。”
两百多年,却仿佛只在昨日。
那个风雨交加刀光剑影死生一线的夜晚——
那个心碎而死的凡间帝王在最后一息仍放不下的痴迷——
以及,太晨宫归位,大梦迷觉,千尘梵寂,却被握在了手心的隐隐刺痛的执念——
“箭头我收回了。”东华不打商量地收了,“这铜铃……”
东华矮下身去,单膝落地。
“帝君?”凤九……有些吓住了。
东华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伸手,径直将那串铜铃重新戴回了她的脚踝上。道:“还是这样戴着合适。”
固然……
凤九由不得像习惯的那样——像两百多年前习惯的那样——踢了踢脚。
铃音轻响。
比起梵铃那清虚空远的声音,这铃音就生动活泼得多了。
几乎是有些调皮的。
他的铜铃原本是这个声音的么?
还是跟着凤九时间长了,也染了小狐狸的习气?
东华不由得唇角弯起了弧度。
东华并未起身,只那样微笑着抬头看向她。
凤九就又有了当初的小宫娥偷袭帝君的冲动——
青丘狐狸的箴言是:冲动就会付诸行动。
铃音轻轻响。
这次她的胆子可大多了。这个偷袭落在了他的唇角弯起的那个弧度上。
他维持着那个弧度,任由她亲昵了一会儿。才微侧过头,攫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没有那么激烈需索,却亲密而抚慰,仿佛将所有的未曾言说的委屈和相思苦痛,一一弥平。
然后东华起身握住了那枚戒指。
指尖有什么亮了一下,然后凤九感到……
温暖,明亮,十足的安心。
“这是什么?”凤九又有点晕乎了,问。
“我。”
东华答得简单。
凤九却怔了半天,脸一点一点红上来。
红着脸,将那戒指收进自己的领口。
这也太惑人了。
东华忍不住伸手,指尖抚过那红得滚烫的脸颊,温声道:“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什么都没想!”凤九捉了他的手拉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给自己降温。
东华见她羞得厉害,怎么也不肯抬头,也不再勉强。只低头在她的发心落下一个轻吻。
然后拥了她,慢慢顺着她的发丝。
他的目光却悄然抬起,定定地落在了眼前的四海八荒图上。
落在了眼前四海八荒图的某个点上。
都广之野。
曾经四海八荒的战史上最为喋血的一战。
如今这一战,可能比上一次要来得更快。
更为残酷。
而这一次,他又多了一个非赢不可的理由。
非赢不可。
无论以什么代价。
“都广野,八百里冰原。你确定是在这里?”
“确定。”
如果不是那动作做起来实在有失风雅,折颜简直都想要挠头了。
于是,他用了个别的疑问先岔开话题:“话说,你绘的?”折颜指着面前的四海八荒图,疑惑道,“你哪来的时间?这阵子你都忙得要使分身术了……难不成真是分身术?”
“凤九绘的。”
折颜瞠目。那丫头,怕是真真长在了东华的心尖子上。哪怕让母神现和了生陶土,比着东华的性子再给造一个人出来,怕也不能比凤九更合适。
“说正题!”东华敲敲桌子,拉回他跑远的思绪。
折颜按回了自己想去挠头的手,倒了杯茶,也再顾不得风不风雅了先一气儿灌了,方接上正题,道:“地势既一无凭依,要战,就只能布阵了。”
“的确。”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打算用什么阵?”
“天一阵。”
折颜吸气。
这阵名儿听起来天平气清祥和一派,其实却是天地间第一煞阵。
“……没有别的选择么?”
东华垂了垂眸,竟好似认真又思忖了半晌。然后抬眼。
折颜勉强笑了一声,抬手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茶。
搁了茶杯。伸指一划,将《四海八荒图》上都广野那一片拓了下来,往面前桌上铺开。
再揭了壶盖,拈了撮茶叶,指尖捻过,消了水汽,便成百千茶沫,往地图上洒开。
列兵成阵。
“你打算让谁守坤位?”
“自然是本君。”
折颜摇了摇头,道:“那谁来坐镇乾位?”
东华开口,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折颜打断:“停!平荒十七将已回布八荒,定海军现随着墨渊襄助少绾。这阵势,”他用扇柄点着图上的列阵,“靖武军必然出战。不说别个,就那陆吾……连父神宣调也一概不听。除了你,谁还镇得住主帅之位?”
他收了扇子,立正了身,道,“我不是早说过,我和我那把琴任你差遣。”
东华没有立刻答话。
折颜蹙眉,道:“怎么?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我那把琴没信心?”一行说着一行又展了扇子,悠悠地扇着,道,“说起来,我跟墨渊自幼有切磋,跟少绾也没少交手,却还真没认真对上过苍何。要不,你我先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