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这东西,也着实是,奇妙得紧。
比如白浅和桑籍,订亲订了好几万年,最后连一面都没见着,亲事便告了吹。而白浅和夜华,这头刚订了亲,那头两人一个失忆一个隐了身份,在凡间遇见就拜了堂成了亲,甚至还有了阿离。
再比如,这人才识得她几天,就敢来他东华帝君面前,让他给一个成全。
“帝君待她情重,可帝君不能给她幸福。而我能。”
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为了她来到他的面前,宣称要越过他这个天一样大的阻碍,拥她入怀。
“请帝君成全。”
东华面上神色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却着实觉得有些犯难。
他曾以为,他能替她看看,那个人的模样如何,品格如何,性情如何,资质如何,仙力如何,是否都能配得上她?
但他发现,人站在他面前了,他却根本就下不了任何判断。他甚至无法决定:这个人是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遑论再要去判断什么性格品行了。
他横扫四海八荒,执掌六界生死,从来杀伐决断,这会儿,他却举棋不定起来。
他这比洪荒还要漫长的一生中,仅有的几次犹豫不决,都只与她有关。
也罢。说到底,他凭什么替她挑姻缘?既是天命如此,必然是极好的。
一定得是极好的。
如若不然,只怕天命也该知道,在他东华帝君这里,可不好交代。
所以,他沉默了或许挺长或许也没多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
“太晨宫并不管群仙婚配。你若是想要求娶她,自是只需问得她的应允。你若是能得她的应允……”话音终究是断了一下,似乎是起了风,送进来檐铃的轻响,帝君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三月,太晨宫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他阖了双目,终于还是平静的接完了话,“自是你的造化。”
“谢帝君成全。”
待那人告退到了门边,他却又将人叫住:
“文昌!”
那人停下脚步。
“她若允了你,好生待她。不然……”
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东华帝君并未宣之于口,但他确保那人听到了。
而他也确保那人明白,旁人说天诛地灭,也就是一个说辞。而当天地共主说“天诛地灭”的时候,可没有一丁点“说辞”的意思。
“如此良辰美景,他却不能与你同赏。好酒佳肴,他却不能与你同尝。而我能。”那人只差没捧出一颗心来,说。
“他能帮你挡劫消灾,却不能伴你朝朝暮暮。”白浅倚着夜华,逗着团子,说。
而她不答话。
帝君忽然就想喝酒。
“要来一杯么?”
能在他喝酒的时候闯入太晨宫的人,天上地下,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他自顾自一笑,接着道:“说起来,我还从未有机会与你一起饮过酒。”
之前唯一一次被他邀酒的机会,她却是一只小狐狸,想喝也喝不得。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因为他的笑。
近来,他倒真是笑得多了些。
她在他幻出的席上落座,道:“帝君常饮茶,不常饮酒。”
“茶意使人醒,酒意使人醉。饮酒而不能醉,便少了许多饮酒的乐趣。而自打从父神手里接过天军统帅的位置,便少有能容我一醉的时候了。”
他肩上担着天大的干系。休说是酩酊一醉,就是酒至微醺而一时失了防备的样子,这几十万年来,也只得眼前这一只小狐狸见过。
“一开始是不敢饮醉,后来……”他抬起头,迎着对面她的目光,“便饮不醉了。”
“饮不醉……”她喃喃地重复,目光闪烁几下,瞬时便似有星河要溢出。
他那副石头生成的心肠也是受不得这表情的,不由得就蹙了眉,想说些什么。却见她低头举杯,仰头已一饮而尽。于是即将出口的话就都变成了低劝:“你酒量浅,饮缓些吧。”
她抬头瞪他,眼中有着怒意。
她在他面前向来乖巧。之前仅有一次为了白浅怒颜向他。除那次之外,他对她再怎么狠言绝行,她伤过心,流过泪,却从不曾动过怒。
这会儿她怒了,澄澈的眸子燃起骇人的火焰来——美得惊心动魄。
他可能,失态了一会儿。
眼中的神情就失了节制。或许,流露了某些不该流露的东西。
于是她眼中便消了怒意,只是看着他,怔怔情深。
也不知道他东华帝君这一生的尽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能得她这样的目光相伴,大约,总不至于太过难熬。
这话当然不能说与她听。
她大约也有许多话是不能说出来给他听到的。
于是隔着这咫尺天涯,四目相对,两人一时竟失了言语。
也许,这目光所诉说的,比天地六界十亿凡尘所有的言语加起来还要多上许多。
而这眼波流转的一段深情,会是唯一的物什,陪着他渡过孑立余生,而至于永劫。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她垂了目光,一跺脚,化了原形。
帝君怔了怔,然后笑了,柔声道:“过来。”
这九尾红狐倒完全是他家养的,敏捷的跑过来,趴上了他的膝头。
帝君一手顺了顺她的毛,另一手又仰尽了一杯酒。
一人一狐沉默了片刻。帝君才开口:“他就是那个人。”
小狐狸闻言猛地拧开脑袋,扭了颈项,转头就往他的手上一口咬下。
咬得切肤见血,毫不留情。
生疼。
帝君任她咬着,一点没动弹。却只另一手停了酒杯,移过去盖住了她的眼睛。
方才弯腰俯身,将声音送到了她的耳朵边上:“小狐狸,你要好好的。以后,要一直好好的。”
双唇轻轻地擦过她额间的花印,有一点点细微的颤抖,他希望她没有察觉。
但狐狸还是不动了。
好一会儿才松了口,就着那血迹舔了舔。
被咬的时候一动不动的手,这时候却是颤了颤。
却也没有抽开。
等那手上血迹净了。他直起身,拿开了遮在她眼睛上的手,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就换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总要是个你喜欢的才行。”
狐狸抬起眼睛,张开嘴,作势又要往他手上下口。
帝君移了手继续给她顺毛,良久。
“就这样,再陪我一会儿吧。”他低声说。虽然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却仍然言辞恳切,如同东华帝君从不曾做过的一个肯求,“一会儿就好,不会太长……”
东海海底,定海神针旁的白额金睛避水兽,忽然毫无来由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连宋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他是四海水君,四海异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赶到一十三天的时候,却发现墨渊上神、折颜上神、狐帝白止,连灵宝天尊都已经在了。
他刚一站定,夜华白浅并肩而至。
接着天君也匆匆地赶了来。
“是什么?”没有人顾得上彼此见礼,天君人没立稳,已经急忙问出口。
“妙义慧明境即将崩塌。”墨渊上神蹙眉回答。
天君急了,道:“这如何是好?那是封印三毒浊息的,它若崩塌,天地必遭大劫……”
折颜勉强一笑,道:“那妙义慧明境本是东华帝君所造,他自然有法子对付。天地可保无碍。只是……”折颜抬头看向天边已开始陨落的星辰,神情黯淡,“此劫,不知帝君能否平安渡过……”
四海同悲,九天星陨,是上古尊神应劫之兆。
“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吗?”白浅也急得没了礼数顾忌。她是看太晨宫不顺眼,但她是将来要承天后之位的人,当然也知道太晨宫那位的重要。何况,他们家那死心眼儿的小九……
墨渊摇头轻叹:“妙义慧明境乃他一手所造,其他人,插不上手。”
太晨宫宫门打开。
东华帝君步出。所有人长揖为礼。
帝君微微颔首。然后走向此刻已一片肃杀的芬陀利池上空出现的通道。
“你不跟她道个别么?”也许所有男子想的都是天下,只有在场唯一的一名女子才会顾忌到某一个人的心。
东华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语声竟似含着淡淡的笑意,“我跟她道过别了。”
再不停步,拾级而上,踏入虚空。
此时,成玉正在青丘。
连宋一察觉四海异动就急急起身往外冲。到了门口,又转身快步走回成玉跟前,特别叮嘱道:“别去找凤九!”没头没脑说下这么一句话,便急急离去。
成玉会怎么做?
当然是去找凤九。
青丘女君没什么架子,凤九亲自端上茶来,也跟着落了座,径直问:“怎么想着来找我?”
成玉难得地斟酌了一会儿,才答道:“许久不见,只是想来找你聊聊。”极其难得地又斟酌了一会儿,问,“那位文昌,如何?”
凤九苦笑:“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我的姻缘……”
“他不是?”
“至少现在不行。”
“以后行?那是什么时候行?”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明天就行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行。”
成玉琢磨了琢磨,道:“总之,今天是不行。”
凤九摇头:“今天是定然不行的。”
凤九跟东华帝君那点事,成玉是从头到尾知道的。所以,在成玉跟前,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她从怀中取出那串拴着箭头的铜铃来握在手中把玩。
铜铃触手生寒,冰凉沁骨,几乎要让她握不住。
凤九怔住。
这是东华帝君的仙物,无论寒暑,从不曾伤过她的肌肤。
凤九皱眉看向成玉:“成玉,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成玉叹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连宋叫我不要来找你。”
凤九霍地起身,直奔九重天。
凤九赶到的时候,那个通道尚未关闭。
夜华和白浅正站在那个通道前。
白浅见了她,示意夜华先走,然后冲过来一把拦住了她:“他说他跟你道过别了。”
凤九怔然,然后忽然冲白浅一笑,极乖巧极讨好地唤了一声儿:“姑姑。”
白浅一惊,喝道:“凤九!你还有父母,有爷爷,有叔伯,还有我,还有青丘百姓……”
凤九乖巧地点头,开口的语声却是泫然欲泣,道:“可他只有我!东华他,只有我。”
折颜见了她如临大敌,赶紧过来和白浅一起扶住她——或者说更像是钳制住她。还边扶边向白浅递过一个责问的眼神去。
白浅只是摇了摇头,大致回了个“九尾狐的死心眼子,你不知道么?”的眼神。
凤九倒也没有硬往前去的意思,顺着折颜拦她的力道停下了,看着眼前的结界,问:“他在里头?”声音还算冷静。
“帝君要在妙义慧明境崩塌之前净化三毒浊息。”回答的是夜华,他早已移身到白浅身旁。
凤九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她并肩而立的姑姑和姑父一眼。心中着实是艳羡。又想起姑姑说过的朝朝暮暮相伴。而她已经不求朝朝暮暮了,为何上苍还是……
她看着那结界里的浊息汹涌,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下来。
白止也站了过来,沉声道:“小九!帝君,是天下人的帝君。”话虽冠冕,他自己的声音却也难免沉痛。
凤九极力抑了眼泪,点头,道:“凤九知道,东华帝君以命护苍生。”
白止见她不错眼珠地看着结界里深浓的浊息,怕她盯得太久,入了魔症,便拿了当初玉峰顶那个盒子出来,道:“小九,这是帝君让我交给你的。”
凤九这才稍稍移开视线,拿过盒子来打开——就听折颜倒吸一口气。
折颜可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人,凤九情知有异,问:“怎么?”
折颜小心地维持着面无表情,没有答话。
凤九也不再理会,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她将那戒指取出,戴上,又重新将目光移回结界去。
“我等他出来。”
在场的都是沉洲倒海也能形容不变的主儿,听得她这句话,却是人人眼中划过一抹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