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倏忽而至。
东华对此倒也没有特别吃惊。
他此次应的本就是诛心之劫。何况,现下他还只剩了半颗心。
剜心之痛倒真是痛入骨髓。
但他是洪荒战场上走过来的人,身上受过的大小伤实是不计其数。伤重到比这严重上许多仍旧披甲执剑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这种程度的疼痛倒也不是不能忍。
可一想到那小狐狸从小被青丘上下捧在手心儿里长大,那么娇弱的身躯竟也为他断过尾承受过这样的疼痛……
他就有些支持不住。
断尾之痛终是不能替她受了。但此番剖心,也算是还了她吧?
说到这一“还”一“欠”,他和她之间,到如今还真是算不清了。
那就,不必算了。就这样也很好。
所以大体上,这疼痛来得也不是不受欢迎。
只是……
东华眼角余光看着逐渐凝聚在面前的人形,心情不是特别愉快。
凝聚起来的人形脸上倒是带着愉快的笑意,使得她原本就十分妖艳的眉眼越发地媚色横生——只双眉间带一缕极凶的煞气,等闲人见了即便被勾了魂儿怕是也不敢亲近。
她双足不沾地,施施然移近,媚声道:“渺落见过帝君。”
她在三尺外堪堪停住,饶有兴味的打量了他一番,道:“东华,多年不见,你这魔泽见盛啊!”
东华莲花趺坐,敛目调息,没答话。甚至都没抬眼。
渺落不以为意,兀自赞叹:“啧啧啧啧!看看!这妖红的魔泽!你那仙元都快压不住了。”
她觑寻着,却也不敢贸然靠近。
东华的仙泽实是十分诡异。非但色泽赤红,边缘亦如燃烧的红莲业火。但不管叫它仙泽也好,魔泽也好,在它呈如此状态的时候,杀伤力却是不容置疑——有当年无皋一战的数百万亡魂可以为证,如果不是他们全都已经魂飞魄散神形俱灭了的话。
她只在三尺外绕着他转起了圈子,“怎么回事?”语气还颇为关心,“难不成,你这石头做的神仙终于动了凡心?”
那边缘燃烧的赤焰忽然大盛起来。
渺落旋身跳开数步,堪堪躲过被它所伤,臂甲却已遭殃,她不等身形立稳,已挥手将之卸去。
那一块甲片未及落下,便被业火烧得飞灰不剩。
渺落暗地里抹了把冷汗,面儿上却十分愉快地笑出了声,道:“哈哈哈哈!所以说,那是真的了?”
东华仍旧敛目调息,并不搭理。
渺落看起来一点都没被这个打击到,一边小心地躲着这越来越盛的赤焰,一边对着它兴味大增。
“东华,你以为你断情绝欲便能去了魔道。如今,你既已动情,你那半身的魔性,怕是真压不住了吧?”
“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几十万年无欲无求,手捧佛经,就能消得你曾经血染双手的杀孽?你率天军征战四海八荒,剑底下有多少亡魂?你一统六界定法执律,帝座下压着多少阖族灭亡的仇恨?你身上的戾气有多重?连佛陀都不敢渡你!这妙义慧明境里,十亿凡尘的三毒,压根就比不过你东华帝君的戾气!”
东华调息完毕,收了仙泽,抬眼,起身,道:“说完了?”
渺落意犹未尽的样子,被东华再次开口打断:
“本帝君今日实在没什么聊天的兴致。说完了,就开打吧。”
话音落处,“铮!”苍何出鞘。
渺落本就是三毒浊息化育而成。在这妙义慧明境里封印了几十万年,功力倒是见长了。
也不是说她就是东华帝君的对手了。
苍何纵横四海八荒,数十万年从未尝败绩,自然也不会打今天开始。
而且,今天的东华着实是没什么耐性。
两人对战还未及百招,苍何的剑尖已洞穿了渺落的心脏。
那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渺落眉眼扭曲着,唇上却硬生生扯出个笑来:“东华,你这戾气真的是越来越重了。”还把那个笑变成了放声大笑,“得你的戾气滋养,这妙义慧明境里三毒浊息让我化育再生,不过弹指间事。”
东华持剑冷然,道:“你不会再有那个机会了。”
渺落的笑半途僵住,道:“你要净化它?你真的打算应劫不要命了?!”
东华剑锋一顿,拔剑,道:“本帝君这一生,已经够长的了!”
渺落不敢置信的脸化于虚空。
东华轻吁一口气,看起来愉快了许多。
再抬头看着这一结界的浊息,却还是稍稍蹙起了眉头。
渺落既是三毒浊息化育而成,自是惯会蛊惑人心。数次与她对阵,都难免要听到她一堆乱人心志的废话。
只不过,这一次,却不全是胡言乱语。
他身上的戾气着实是有些重了。
他本以一颗无欲无求之心压制着这戾气。
可如今,他只剩了这半颗心……又哪里还敢说无欲无求!
倒是学了凡人的求不得,贪、嗔、痴三念皆犯了。
这妙义慧明境乃他一手所造,如果任他现在的戾气注入其中,渺落化育再生怕真的会是弹指间事。
到时此境崩塌,这天地,怕是再不得清平。
他早已知道,此番必不能善了。
当然,无论如何,总有最后的法子。
就好像墨渊总能对付东皇钟,东华帝君总能对付妙义慧明境。不过是代价大些个。
也没什么大不了。
太晨宫的事着实是没什么好交代的。
四海八荒,如今墨渊和夜华都在。
她……
升上神的劫难怕是要麻烦些,所幸他既给了那戒指,替她挡最后一次劫总是办得到的。
那个文昌,现在着实没什么用处,也看不出什么好儿来。但假以时日,终究会坐上帝君之位,有所成就。
她是个做帝后的命格。只……不是他的帝后罢了。
到时,也都不与他相干了。
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只是,她那样的一往情深不悔,他到底还是负了。
胸膛里那半颗心疼得厉害。
——所谓诛心之劫,真是半点不容情面。
一念起,一执生,他身上的赤红的仙泽就再也压不住。
他眼看着这赤色溢出身外去,与那三毒浊息混为一体。
他早已没了退路。
他收敛心神,双手捏诀,离地升空。
结界外,墨渊、折颜、白止、灵宝天尊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天君、夜华和白浅见此情形,也知道事情恐怕不妙。
所有人都不由得盯紧了结界里头。
凤九早已将下唇咬出血丝来。眼泪反倒是渐渐收敛住了。
她伸手去抹掉颊上的残泪,手指上新戴的戒指染了唇上的血迹,闪过一抹淡淡的辉光。
凤九看了它一眼,又转回头去看着结界。
不过瞬时,东华帝君的净化咒已布满整个结界。
东华双手捏着印诀置于胸前。
那是个——
祭出元神的印诀。
他已,下了死志。
他要为苍生舍命。
凤九心里甚至都没觉得吃惊,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确实感。
她额间的花印仿佛还能感觉得到他双唇碰触的微颤。
他说他道过别了。
他果真是道过别了。
视线再次变得模糊,她飞快地将泪水清理掉。
他做东华帝君必须得做的事,她也拦不得他。
只不过——
结界内,东华的仙泽自他的体内磅礴逸散开来。
光华散尽。他便再也没了护体的仙障。
而那浓重的浊息却往他身上袭去。
他为苍生舍命,偌大的结界里却只有这世上最丑恶的浊息将他包围,陪他上路。
她不会让他孤身一个人上路!
所有人都被结界内的情形吸引住了视线。没有人注意到凤九悄然起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最后的术印一结。
苍何发出高亢的长龙悲吟之声。
受名剑之祖所引,六界法器皆为之颤栗。
连封印在昆仑虚下伏羲琴都生生震断了琴弦。
折颜暗道:“不妙!”只得凝神施法安抚。
九天星落如雨,四海水翻如沸。
连宋等人在这里可不单是为了来送东华最后一程的,早已各自施了神通,安抚天地异像以免过分祸及苍生。
天地一片呜咽。
结界外的雨此时兜头浇了下来,伴着狂风飙旋。神力如墨渊、夜华,都要站立不住。
飙风吹雨来得猛异,饶是个个都结了仙障,还是多少被雨淋得个措手不及。
凤九于此地,却站得异常安稳。
那扫荡过天地万物的狂风,到了她身边,却只是拂了拂她的衣袂,就轻轻绕开。
那在飙风里瓢泼的大雨,竟是一滴也不曾洒到她的身上。
“我爹爹平日里严肃古板,可尤其疼我娘疼得紧,下雨了,连我娘的鞋袜都不让沾湿。”
她低头看着自己滴雨不沾的鞋。抑了数次的泪水就再也抑不住。
东华阖了双眼。
这便是最后的瞬息了。
他既为天地祭出了神形,那么,剩下这半颗心终是可以只留给对她的念想。
俊疾山初遇时懵懂,昆仑虚再见她便守定了报恩的执念。扮宫娥的小殿下轻颦浅笑,为太晨宫悠长的岁月横添一抹色彩。九尾红狐乖顺讨喜,曾让他数十万年头一次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她一片真情纯挚,他到底是没有狠得下心真的推拒——白浅的指责他便只能受着。法会她一受伤,他便乱了方寸。锁妖塔差点危及她性命,他更是灵台大乱,自知留不得她在身边,然而她一刻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无法安心。
凡间……
凡间,到底与她做了夫妻。原以为一世情缘,便可了结了两处牵念。谁知,凡间两年,没了天命禁制,却是把他深埋在十八层地底的心都起了出来,无遮无掩,曝在她面前。从此之后,他在她面前,便再也藏不住了。
而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疼痛,那么多苦楚,她始终情深不改。
瞬息之间,他忽然,强烈的不舍起来。
这实是出乎意外。
东华帝君,且不说深研佛理,对生死之事,委实是无甚执着。
他这一生,实是够长的了!
生既无欢;死,还真的就无所畏惧。
何况,眼见三生石上与她命定的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越发觉得孑立余生,怕是要没了个尽头,真真是无可留恋。
可这会儿,他在漫天星光中阖上的双目后,仿佛又看见她看向他的目光,痴痴情深。
又觉得,那样不舍起来。
得她相伴的时日与他那几十万年漫长的一生比起来,不过瞬时而已。
却似乎,将他这几十万年的冷寂岁月都浸了温柔的意味。
诛心心碎,而他却觉得温暖。
就连,这两百年两地沉吟,天涯咫尺,未能得亲见她一面,但只要想到这天地间有她在时,生之一事,便有了况味。
这一生,忽然并没有足够。
到头来,他其实,还是生了执念。
有她在的这个世界,他其实竟如此留恋。
有她在的这一生,他其实竟舍不得放手。
元神散裂之痛袭来。
他却仿佛感觉到俊疾山的山风拂过,他捞起那个掉落的身影,却猝不及防跌进一双翦水双瞳,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的,满满都是自己的模样。
结界破裂时,天地震动。
“小九!”白浅骇然出声。
但为时已晚。
凤九已使出十足的力道,卸了全身的仙障,带着一抹血光,飞身撞了过去——
结界发出耀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