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上)

很暗。

无明的黑暗。

东华置身于这样无明的黑暗里,却有些不想动弹。

这……不太像身归混沌的样子。

所以,这劫,竟是还没过去。

苍何仍在手。完好无损。

法力他没试。不过他觉得应该也都恢复了十成十。

他只是,胸腔里空荡荡的。

没了心。就不怎么提得起劲儿。

他大概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里。

世事皆有因果。

而他是东华帝君。东华帝君的执念,又岂会就那么有因无果的消散?

是他那一线不甘的执念,生了此境。

他本该已身归混沌,却还在这里。

算是生机。

如果他还能拿得出心力的话。

这劫,岂止是还没有过去。简直就是刚刚才开始。

他知道前方是什么。

可是,苍何虽在手,他却没了使剑的心。

他虽数十万年形容不老,一颗心却实是已非当初横扫天下的少年心。若是将它起出来看,只怕它确已如洪荒般苍老斑驳。

何况,他还将它剖去了一半,留给了某人——希望那是更好的一半。

至于是否还剩下了一半——他确认自己胸腔里是空荡荡的,并无任何东西存在的痕迹——大约早已碎了个彻底,被浊息吞噬了吧。

所以,他放任自己待在这无明之境里。

也许他什么时候终于能召集起足够的力气,试着从这里走出去。

只这会儿还不行。

——这念头只会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当然知道。

这无明之境正吞噬着他的神识。他只是懒得理会。

忽然,他听到了隐约的铃声。

他觉得自己的那线执念可能有些过分了。

但那铃声并不肯消失,还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后他那空荡荡的胸腔里他以为已经不复存在的心忽然疼痛起来。

疼得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怒喝道:“白凤九!”

打他辞了天地共主的位置,就再没动过这种程度的怒了。

这是当年征战四方君临天地时的雷霆震怒,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那种。

他从没让她见识过。他此刻觉得该让她见识见识了。

——苍天在上!别!如果是他的执念将她带入了如此凶险的境地,那么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他声音里的怒气着实是有些盛了。

那铃声顿了顿。

然后以飞速向他靠近。

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又有了心跳。

她扑进他的怀里。然后,这无明的黑暗里便有了光。

她额间的凤尾花印在那一线光明里如同烈焰,焚烧在他的心上。

他在她的双臂间动弹不得。

自然也无法推开她。

他早就已经无法推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得咬牙切齿。他一定是气过了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

反倒是凤九的声音稳得很,一字字说得毫不动摇:“我说过:帝君生,凤九便生;帝君死,凤九也绝不会独活。这话虽然已经过了两百二十三年,但依然是算的。”她显然就是有法子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我也说过,没有人能和我同生共死!

然而这句话,此时他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深吸气,道:“记得在太晨宫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他试图跟她讲道理,“无论是人是仙,都有自己的劫。你帮不了他,他也帮不了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但,有时候,跟她讲道理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遇到她的事情,他常常跟自己都讲不清道理。

“这是我的劫,你不该在这里。”

那脑袋埋在他怀里,不肯稍离开分毫,只道:“帝君你不讲道理!凤九升上仙的劫,是帝君挡的。凤九说什么了么?”

“我……”这事他其实也是有道理可讲的,只是……

“凤九知道,那雷劫来得厉害,怕是不只升上仙的劫那么简单。只怕还有凡间与帝君成亲之罚,甚至还有妄图私改三生石之罚。这些都与帝君脱不了干系。”

自是……脱不了干系。

“所以帝君可以替我受了。可是,此次帝君应劫,难道就真的与凤九无关么?司命说,帝君本是石头做的神仙,还有着长长久久的寿岁,是不会这么快应劫的。帝君应该活得比凤九还长才对。”

“凤九……”

凤九不让他出口否认。打断他,道:“我也不是要与帝君同生共死。我只是不能让帝君一个人。”她那双纤细的手臂,居然还能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语气更加坚定到不容置疑,“无论去哪里,我不让你一个人。”

东华忽然就找不出话来答她。

这万年万里应劫之路,他本该孤身一个人上路的。

“凤九,”他许久才开口,道,“此境险恶异常……”

她牢牢地抱住他,就像怕他会把她扔回去一样。

他倒是想。

只是……

“而你已经回不去了。”

凤九这才从他胸膛上抬起头来,眸光闪亮。

“东华的神力,父神亦说他是深不可测。”墨渊道。

折颜点头,道:“一念灭世,一念创世。”

“那到底是怎么样?”白浅实在心急得没法跟他们打哑谜。

“他有灭世之力,亦有创世之力。我们探不到他和凤九在此世的元神。但……”

“不代表他们就羽化了。”折颜看向一片白光后,新出现的一线结界,“这结界里,或许就是另一个世界。”

白浅那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的脸上,神情不那么美丽地抽了一下。行吧!东华帝君不愧是东华帝君!那,“小九是怎么进去的?”

“那可能倒是我的错。”白止道。

白浅略一思索,明白过来——是那戒指!于是问,道:“那戒指到底是什么?”

“东华帝君的半心。”

“什么?”

“帝君为小九剖了半心为戒。”

白浅倒吸一口气,她现在知道她爹在这事上那种诡异的“认下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

白家的女儿矜贵,白家在婿方的六礼上就未免要求苛刻些——她亲身体验过来的!天族就只差以江山为聘了。

但白家纵使苛刻些,帝君这礼,也尽够了。

只是……

夜华知她为凤九担心,只得劝慰道:“她既与帝君在一处,帝君自会护着她。”他连心都剖给她了,总不能还让她受什么委屈?“如今这局面,结果尚未可知,反而未见得就是坏事。既是一线生机,说不定一切皆有转圜。”

灵宝天尊亦稽首道:“一切因果,天地自有定数。亦有变数。我等急也无法,且静观其变吧。”

“变数也有可能就是生数。”连宋算是个乐天派,扇子一拍掌心,道,“毕竟,那可是东华帝君。”

折颜和墨渊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用扇子拍了拍掌心,附和:

“是啊,他可是东华帝君……”

“这是什么地方啊?好黑。”拥着他沉默了许长时间,凤九终于问了。

“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他曲起食指,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她仍旧像多年前那样,害疼的缩了缩。

看得他无奈笑叹。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敢从带兵打仗惯了的昔日天地共主那里偷吻——知不知道妖尊渺落甚至都从来不敢靠近他三尺以内?要换了一个人,早被他从太晨宫直接扔下诛仙台了。

——也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敢就这么跟着他闯进这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幻境。

小狐狸的脑袋埋回他的怀里,蹭了蹭,道:“没这么黑就好了。”

于是,上下四方一片光亮。

她扭了头,只见白茫茫一片,疑惑,道:“什么都没有?”

帝君挑眉:“你想要有什么?”

凤九眨了眨眼睛,“什么都可以有吗?那……桃林,我要十里桃林。”

她话音刚落,便见漫天桃花盛开,铺成十里桃林。

她讶然地看向他。

他微敛眉目,给了她一个许可。

她便从他怀中飞了出去,奔向那桃花下。

有折颜的小屋。有屋外的青石桌椅。有她最喜欢的那几株桃树。

桃树根下居然还有酒。

居然还是折颜的桃花醉。

既未曾能与他一醉,今日这愿必是要了了。

虽然,他饮不醉。

但她可以醉呀。不过饮了半坛,便醉倒在他怀里。

醉卧在东华帝君的膝上,这大约,也是天地间无人有过的待遇。

依稀如某个梦境。

他的吻落在她额间的花印,温柔得让她想哭。

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化了原身,团在他的膝上,彻底跌入了醉梦里。

醉梦深处传来隐隐的琴声。

她的厨艺很是拿得出手的。算起来,在仙界他竟是不曾尝过。算他无福。

如今,这遗憾倒是也可以补上了。

因着她时不时过来开火的缘故,十里桃林里做饭的家伙是一应俱全的。

她本喜欢做饭,做给亲近的人吃更是令她高兴的事。

如今,是给她最想给他做饭的那个人做,自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

东华也十分捧场,虽未出口称赞,只正襟危坐斯斯文文地用着,却也一点一点,把她做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她问。

出乎意料,这个问题似乎竟是难着他了。

他蹙眉努力想了半天,答道:“你做的就好。”

这话,也不知他打哪儿学来的——他不像平时会看司命的话本子的样子。

而且她也没被这话哄得开心。没长眼子的才敢欺她年少迷糊!狐狸性子,再是灵慧通透不过的了。她知道那其实是“他原没什么想吃的东西”的意思。

“无欲无求”这几个字,原不是平白无故说来的。

当然,这几个字,到现如今,也不是很经得起推敲。

她跳了一曲舞。

总是听着天边若有琴声,她便技痒。央他抚了琴,她跳了一曲舞。

在桃花树下,舞得尽情任性,纵恣肆意。

从那翻飞的舞袖罅隙,看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也仿佛被这乱落的桃花染了温度,看着她,只能看着她,移不开眼珠子去。

看他为她错了音,误抚了弦,乱了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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