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想去的地方。
“帝君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那一夜,他们躺在青丘的玉峰顶上看星星,她问。
东华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拿捏着开口,道:“如果,把我这辈子想和帝君一起做的事都做完……”她喉咙哽了一下,不得不努力吞咽了几下,才能接下去,“怕是万万年也不够的。帝君修为功深,可能将这阿那律之境撑得万万年长?”
东华默然了片刻,方道:“还有时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
“是吗?”她一个翻身撑在了他的上方。
眸子里星辰闪烁。
他终是抬手,掩了她的双眸。
“九儿……”一声轻唤从他的唇间逃逸了出来。
在他掌心的睫毛刷了刷,然后就觉着了湿意。
她的声音已带了哽咽:“东华,九儿并非不愿与你做这美梦。只是九儿也知道,是梦,就总有醒的时候。”她轻颤着,压下身去,双唇不偏不倚,又落上了他的鼻尖,“告诉我吧,我们真正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东华偏过头,将一个轻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好吧,如果他使出这一招,她可能就真的只好投降了。
她能一直醉生梦死下去,绝不言悔。
阿那律之境什么的,真要说,也不是不可以一直持续。帝君那几十万的修为若是不够用了,她这里还有几万年呢,总可以补上。
幸好东华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两人对坐着,她一睁眼便见东华神情严肃:“凤九,前路艰险。或许,你再也见不到这十里桃林和青丘了。”
她深吸气:“东华,这地方,凤九并不是迷路闯进来的。凤九是抱着必死之心闯进来的。”
眼见他变了脸色,意识到这话的效果看起来不太理想,凤九再接再厉:“和帝君有关的事,就没有容易过。若水,断尾,凡间,哪怕在太晨宫报恩都不是容易的事。可我还是在这里了。姑姑说过,我挑了一个天地间最麻烦的那个人来喜欢。我说这也不是我挑的……”
这番话,只说得东华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凤九到底也无法了,只得破罐子破摔,道:“除死之外无大事!还能有多难?”
东华看了她半晌,方叹道:“其实,倒也没有多难。”
在她闯进来前,他一度认为挺难的。他实是没了那个心力。
可这会儿,他又觉得,似乎,确实,也没什么难的。
“只不过,是要把我已经做过的事情,再做上一遍罢了。”
“已经做过的事情?”
东华点头,道:“统一四海六合八荒。”
重新坐回桃树下。
“十里桃林”仍旧红云如醉。天边仍旧有隐隐琴声。
但凤九猜着,那多半,其实是阿那律之境威胁着要坍塌的雷声——饶是东华帝君的修为,也撑不出一个万万年长的阿那律之境。
所以,他们还是得面对现实。
东华沉声开口,道:“洪荒古纪一万三千三百二十七年……”
“‘东华帝君始接父神天军统帅之位,开紫府,征天地,定乾坤’的第三年。”
东华看了她一眼,道:“你的上古史倒习得不错。”
凤九讨好地一笑。
他却着实是心软了。
有文献纪录以来的上古史,差不多就是他一个人的征战史。
这两百多年,既是彼此见不着面,他们自是会各自想着法子排遣。而她排遣的法子之一,就是将这一部上古史,记了个滚瓜烂熟。
然而,史官记史,只写将军百战成功,并不问麾下万人骨枯。
只“战乱不止,生灵涂炭”几个字,又如何让她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自古纪一万三千三百二十四年始,至两万七千一百二十二年止,天地六合八荒万余年征战。凤九,这就是你和我将要面对的。”
凤九蹙眉沉吟半晌,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神情竟惶然起来。
东华以为她终是少不更事吓着了,心念电转着想怎么安抚她一下,未料她开口却道:“如若我不来,帝君岂非得一个人重走这数万里万余年浴血征战之路?”说到后头,她已是语声忿忿,“你这天劫,也太霸道不讲理了些!帝君未曾做错过什么,又为护苍生不惜舍了性命,为何反要受如此重罚?!”
东华眼见她眸中又已蓄了泪,终是忍不住将她揽进了怀里。
“小狐狸……”
他叹气,“或许只有你,才会想着要跟天命讲道理。”
只有你,才会想着要为了我,跟天命讲道理。
“我……”小狐狸想是把眼里的泪往他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挣扎着想要仰起头来说话。被他一只手扶上后脑勺又压回了他的胸膛上——这会儿,他想她待在那里。
他需要她待在那里。
他另寻了些话来说,道:“你长在清平之世,不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
她见挣扎不开——她也没有很用劲挣扎就是了,也不再勉强,只埋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地道:“难道我生在乱世,就不活了么?”
他摇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那些。”
她这次真用劲了。挣开来,与他面对了面,肃然道:“现如今,也由不得你了!”神情虽肃然,眸中却飞扬出神采——有些过于得意了。
她实是有得意的理由。
此次,若非她闯进了进来,他可能真的就……
东华迟疑着,一时没有开口。
这小狐狸于她自己的事上迷糊,于他的事上却感觉敏锐得狠,知道他这是有话想说的,立刻一双青白的眸子盯牢了他。
他只得先又另寻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一直就想问了:折颜书里的画像,到底把我画成了什么样子?”
他们现既是在十里桃林,便不难找到答案。
那本书还在折颜的书架上。
书里也确然还有着东华帝君的画像。
凤九将它翻了出来。
东华扫了一眼,道:“倒是久违了。”
那还是他初任天军统帅时的样子。全身甲胄,唯露了眉眼。果然不容易认出来。
东华挑眉,捏了个诀,便换了他昔日惯穿的宝甲——只弃了兜鍪不用。早年,折颜他们去老君那里铸甲时,特地还为他铸了面铠,说什么他这张脸过于精致不足以震敌要用个威风的兽面来替代。结果证明,东华自己的脸确是比任何狰狞的兽面都要能震慑敌军得多。
以后,他凡披甲出征,便只束发,非但不用面铠,便连兜鍪也都绝少用了。
“如何?”他问向凤九。
这一换造型,凤九怔了怔,绕着他看了一圈,又比对了比对画像。
这造型倒是像了。只……
凤九纤指停在画中他的眉眼处,道:“还是有些不像。”
东华怔了怔,见她手指落处,微蹙了眉。
凤九已先自开解起来,道:“想必是画师不好。画得不够惟妙惟肖。”
东华没有说话。
但他心里明白,并非画师不好。
于书画这一道,他这几十万年来颇为精进。
凤九于这上虽还没多少造诣,但从小跟在折颜他们身边混在一处,直觉的鉴赏力却还是有的。
画师是个极好的。
不像,不过是因为,几十万年前,他的确就是那个样子的。
这是凤九不曾识得的另一个东华帝君——
眉眼间戾气横生。
“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他们立在桃林的边缘,要从这里离开阿那律之境。东华看起来还是对她十分的不放心。
凤九稍微觉得有点被冒犯到,不太高兴地咕噜,道:“凤九也做了两百多年的青丘女君了……”
东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话说得慎重,倒也没有敷衍的意思,“只是,这时候,甚至都还没有青丘呢……”
这样的吗?凤九眯了眯眼睛,想了想,问:“那岂不是说,现在的四海八荒正是你绘的那张图上的四海八荒……”
见他的脸色不大对,凤九收了声,再次咕噜道:“那不是你送的么?”
……难不成还能是司命偷了来矫诏送的?
“他没那个胆子。”
看样子她还是将后半句也咕噜出了声。她吐了吐舌头。
东华见她这副与两百年前毫无二致的模样,不由得就语重心长起来,道:“凤九,这不是个特别美好的天地。”
凤九见他说得郑重,也蹙了一下眉,然后眉心又舒展开,道:“但是有你在。”
只要有你在的天地,便总有美好之处。
这话,她没有说出来。他却能听明白。
因为不久前,他也想过同样的话。
这个“有你在”,和东华原先的“有我在”并不是一个意思。
但,东华点头,仍然是那句话,也许又多了点意思,道:“有我在。”
“还有,凤九。”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看他。
“你在这里,我其实有些高兴。”
他转过身,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抬起另一只手来,手指轻轻抚过她额间的花印。
然后,纠正,道:
“很高兴。”
她闻语展颜,十里桃花便尽皆失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