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内那声音中褪去了被魅惑之意掩饰的漠然,有了真实的情绪,反而越发地动人倾听了。
凤九也算见过几个着实修为功深的神仙,可都是一副道心坚定、八风不动的模样,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等修为却这等随性恣情的。一时就有些呆住了。
“小狐狸?”帘内见她半天没反应,于是问。
凤九怔怔地答,非所问:“娘娘的声音真好听……”
“噗!”涂山的娘娘一时气散,道,“我说,你不是狐狸么?不要随随便便就被迷魂术所惑好吗?”
凤九这才真回过神来,讪讪,道:“不是,是娘娘的声音真的好听……”说到后来,自己到底忍不住脸红了。
帘子里头又兴味盎然起来,道:“小狐狸,你这不小心就要做下逆天之事的性子,等闲一个神仙也护你不住。不如,你就留在涂山陪着本宫如何?你若肯留下,眼前这一劫嘛,避一避,本宫倒也可以考虑。”
等等!这是……哪跟哪儿?凤九脑子里打了个结,又赶紧捋了捋清:“娘娘厚意。只是凤九顽劣,惹过许多祸事,承过许多恩情,便有了许多牵挂。心有挂虑,便不敢留下扰娘娘清修。”
“哼!”帘子里头嗤了一声,却正了语气,道,“你小小年纪,便因着他,揽了一身的重劫。你可知道,这后头等着你的是什么?不如就趁此了断,跳出这因果吧!”
凤九心中一颤,默然良久,道:“我舍不得。”
“傻狐狸!”一声薄斥,“他修为至此,便是倾天重劫,于他大抵也不过是有惊无险。可你,就这点子修为,多两道天雷都能劈得你魂飞魄散。那些个重劫,你觉得你能替他抗?你拿什么去替他抗?”
“真的于他只是有惊无险么?”
“……敢情本宫说了这半天,你就听到这一句?”
凤九又揉了揉鼻尖。“我……比较关心这一句。”
“浪费本宫口舌……阿乔!”
阿乔,正是那个年纪尚小却已长得十分好看的女孩,一旁应道:“在。”
“这位凤九殿下,是来解涂山灭族之劫的,你们随她去吧。”
“娘娘!”阿乔头也不抬,道,“娘娘若是不肯离开涂山,阿乔也绝不会离开涂山半步,涂山上下也没人会离开半步。”
凤九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她原也想过这事会很麻烦,但也没有想过会如此麻烦。“娘娘为什么不肯离开涂山?”她只能顺口问。
“因为这是本宫的生死劫。本宫渡生死劫,不会离涂山。不过,本宫并未要涂山一族相陪。”
“涂山一族皆由娘娘的仙泽度化方筑得仙根。娘娘若是不在了,涂山上下,也不愿偷生。”
“本宫刚刚所说,你没有听见吗?修为至我等境地,便是倾天重劫,也不过有惊无险。但落到你们身上,就是万劫不复。”
“那便万劫不复。”
“我累了……小狐狸,你替我劝她吧。劝得动,你就能带涂山一族去避劫。劝不动,那本宫也没法子了。”
凤九怔那儿也不知想什么已经出了半天神儿了,此时醒过来,嗫嚅道:“呃……我并没有说要让你们离开涂山。”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石上流泉之音依旧淙然。
然后,凤九默默地拿出了玉玲珑。
“娘娘?”阿乔抬头问,眼带希冀。
帘子里头静默了半晌,道:“你原本不知道你进得来涂山。你原是打算招呼都不打,就把涂山连人带山都给撸进去?”
凤九又揉了揉鼻尖,将姿态放得再低了些,道:“凤九这不是来打招呼了吗?”
“你这性子!想必那一位也十分头疼?”
凤九低着头不答话,诚恳地装乖。
“娘娘!”阿乔却有些着急等着她的决断。
“罢了。你既已带着这东西来了涂山,此后的事……结果如何不好说,但本宫就且先陪你们走这一遭吧!”
日月无光,冻云弥漫。
在压得极低的暗云深处,响过一道道闷雷。
而山河失声。
天地大劫将至。
此等景象凤九原不算第一次见。
然而上一次她一心只顾着着急东华,别的事便都全没往她心里去。这回却是她首次真切感受到天地大劫的威力。
心里稍微有点瑟缩。
她连忙将那感觉压了下去,务必不使露出半分端倪来。倒不是她有心要逞强,只是这会子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着实不是她露怯的时候。
两个孩子?是的,阿乔留了下来。
“可是,她还是个孩子!会有危险!”
“娘娘无恙,阿乔便无恙。娘娘若是有个什么差池,阿乔也没有苟全的道理。”
“可是……”
没想到却是那位娘娘叹了口气,道:“随她吧。这孩子的性子跟你一样,劝不动的。”
“可是……”
“何况,她说得也没错。有本宫在一日,天地间便没有什么伤得了她。”
凤九眨了眨眼睛,没有再问了。
说起来阿乔这孩子吧,实在也是有些特别。
年纪虽未足,那眉眼,确是活脱脱的美人坯子。
更有甚者,那举手投足之间,居然有些像长葛长公主的风范。
这就让凤九心里有些滋味微妙了。
他们青丘民风淳朴些,她和她姑姑都没按矜贵那个范儿去养。因此,两个做帝姬的,小时候还真的就跟青丘平民家的野丫头野小子们没什么区别,完全没有长葛长公主那风范。
两个帝姬都是等接任了东荒女君之后,场面需要时,才偶尔端一端架势。
如今见着这么个小丫头,年纪小小,容貌气度,却活脱脱长葛长公主的翻版,就好像她才是长葛的嫡亲孙女似的。
这让作为长葛公主实打实直系血缘后裔的凤九,一边心里感叹,一边又喜欢得不行:仿佛她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妹妹,还是血脉相连的那种。
何止是凤九喜欢着,连玉玲珑在阿乔手里,都乖顺得不像话。要知道这东西刚到凤九手里那会儿,还十分地调皮,费了凤九好半天劲儿才打开。怎么这会儿就肯乖乖地让阿乔摆弄了呢?
凤九看着阿乔施了个“移山之术”,将涂山整个的连人带山移进了玉玲珑里,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叹。
就像她当初对东华说的,这“移山之术”不算什么精妙的功法。但是。
但是她也勤勤恳恳习了好几个月呢!
“这移山术你是原来就会的?还是现会的?”凤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阿乔抬头看了她一眼,答道:“我家娘娘无所不能。”
好吧,这能解释得通。
“我们现在去哪儿?”阿乔收起玉玲珑,问。
朱若也将疑问的目光投过来。
比起阿乔的不谙世事,或者说不屑谙世事,朱若显然已经凭着他那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觉察出这天地的异样,并且本能地想要赶快找个足够坚实的地方躲起来。
碰巧,凤九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足够坚实的地方。
嗯,她只是有点找不到去那里的方向而已。
但这没关系。她取出了一卷东荒地图,然后点了点某个地方,对朱若说:“我们去这里。”
朱若找得到方向就行。
天色晦暗,早已辨不出时辰。
雷声隐隐。
天边的黑云越压越低,仿佛要将大地一口吞没而正在比划着要打哪边下口。
凤九带着阿乔和朱若两个躲在她的戒指撑起的结界里。
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在等待什么大事发生。
天地都在等待某件大事的发生。
而只有凤九确切地知道他们在等待的是什么。
终于,天际发出一声骇人的轰鸣。
之后的余音却是不绝的悲声,充斥八荒,盈满六合。
父神应劫,身归混沌,一个神纪终结了。
天地失主,日月将坠,山岭倾覆,江河震荡。
六界妖气横出。
阿乔自小长在与世隔绝的涂山,在她家那修为深不可测的娘娘的荫庇之下,何尝见过这等阵仗?她便再怎么天性沉稳,究竟也还是个小孩子,这会儿由不得就扯住了凤九的衣袖,往她胳臂上靠了靠。
凤九自恃也是很见过些世面的,但见着眼前这阵仗却也还是有些骇然。只忽然被阿乔这孩子捉了衣袖靠过来,顿时觉着臂弯里仿佛挂了一只十分无辜十分温驯的小鹿,一时保护欲爆棚,抽剑在手,将那孩子牢牢护在身后,稳声道:“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天地已然变了颜色。
横生的妖邪上下肆虐。
阿乔的声音有些抖:“这要怎么才能好?”音调都拔高了。
“有他在呢!不会持续很久的。”凤九笃定地回答。
“‘他’是谁?”阿乔仍旧抖着声音问。她其实大概并不是真的在关心这个问题,但这种时候说点什么转移下注意力也总是好的。
同样在一旁拔剑相护的朱若回答:“东华帝君。”
“帝君!”九百里外,天军帅帐前,众将齐声叩拜。
东华压下一声叹息。
自重入洪荒,除了凤九时不时叫他“帝君”以外,他已有一阵子没听到别人叫他这个称呼,如今……
东华起身,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