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古纪(三十四)

诸将面有悲戚之色,见了他们的主帅,再度行下大礼。

“帝君!”一起换了称呼。

按理说,他尚未正式即位,这称呼还是早了些。然而大战在即,着实也没有余裕让他去行那三辞三让的虚礼。

“行祭礼。”东华简短吩咐一句,径直走向祭坛。

那是个十分简易的祭坛。

就设在点将台上。却是一线灵脉,上通于天,下达于地。

而天地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日月失辉,妖邪横出。

东华立在祭台上,四周戾风大作,而他岿然不动。

他是这个天地的锚点。

他抬手,以右指破左腕,以己之鲜血为祭。

魔军营内。

庆姜也立在一个祭台上。祭坛中央,却是一颗混元珠。

也不知他哪里得来这东西,四周万千邪灵,竟悉数被收入珠内。

那珠子的颜色,已是极深的沉红。

庆姜看着那滚动的深红元珠,浅慢地挑起一边唇角,喃喃道:“东华,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东华以己身之血献祭天地。

他本就是天地所生,这一线天地灵脉得了他的鲜血,毫无滞碍,将他的血和着他的仙力,往天地间送去。

东华自己却有些心思浮动。

这场祭礼在他已不是头一回。

当年他行此祭时年纪尚轻,修为自然浅些,外表看着笃定,心里头其实多少还有些赶鸭子上架。

他一与天地灵脉连通,便觉得这失主的天地如同像失了缰绳的野马破出了笼的狂兽。

彼时他尚且年轻,未免就气盛些,又自恃强力无敌,瞧着对面亮出利爪呲出獠牙似乎是将不择人而噬的模样,想也不想就仙力澎湃而出,势要将它镇压下去。

天地方失旧主,哪是那么容易镇压的?

便自有一番相斗。

恶斗。

在常人觉来只是瞬息间事,其间却已是凶险无数。且,难免殃及六界生灵。

最终,他硬生生用一己仙力镇住了天地根基,镇住了山河日月。

但无皋亡魂已是百万数。

他终得以征服者的身份君临天地。

可他甫登帝位,杀伐戾气便逼红了他的仙泽。

如今……

他到底年长了几十万岁,还曾经久为这天地之主,再见这天地将倾之势,便在那张狂的利爪獠牙之间见出了失主之悲。

他几乎能听到天地呜咽的悲号。

他着意斟酌着,让自己的仙力随着祭祀的鲜血稳稳地流淌过去。

依旧强大无匹。然而,收敛了尖锐锋利的攻击性,反而带了某种承诺和安抚的意味。

果然。

他仿佛隐约探到了天地的脉息。

他以前把这场仪式当做征服的同时也当作献祭。

他曾把自己当作了祭品。除去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就是因为他认为祭品的话,他一个就够了。何苦再拉上不相干的其他人?

但现在,这场仪式少了暴力和对抗。较之上一回年轻气盛的自己,他更多了一份从容,也多了一份平和。

不是说这担子就不重了。

他当初跟凤九说,自打接过天军统帅的位置,他肩上就担了担子。但那个,比起真正的担起天地来说,又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以他如今的修为,他确实能稍稍腾出一点余裕,来考虑“强行镇压”之外的收服策略。

在祭台之上,他独自与天地对峙。

然后他缓缓皱起眉头。

如果说这会儿的天地真是一头猛兽的话,它现在感觉起来不过就是有些悲伤过头,然后对他这个新主投来“这新来的靠不靠得住啊?”这样怀疑的眼光。

也并没有真的想要一口撕碎他什么的。

某种程度上还……挺可爱的。

他当年为什么会觉得非得要跟它打一架才能搞定这事儿?

赤金色的血带着他澎湃的仙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天地灵脉之中。

天地被那其中澎湃的仙力吸引,嗅了嗅,犹犹豫豫地靠近过来。

东华几十万年修为,虽然被父神嫌弃了嫌弃,但究竟非同等闲。天地失主,没了护持,又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因此并未犹豫多久。那赤金之血就一点点被飨尽了。

戾风渐止。

“咱们这位天地新主,倒有些意思。”玉玲珑里传来那位娘娘清泠而魅惑的声音。

“娘娘!您的生死劫平安渡过了?”阿乔惊喜地叫道。

“天地新主?”凤九却脱口问。她这会儿最萦绕于心的显然是另一件事。

“本宫已经无事了。”涂山娘娘先安抚了阿乔,才又回答凤九的问题,“看不出来么?这天地,已经重新认了主人。”

戾风止息。

妖邪匿迹。

天地受了赤金之血献祭,再次认了主。

日月复辉,天地晏宁。

青鸟飞至。

那只青鸟从云端缓缓地落下,稳稳地停在祭坛正东的旗幡顶上,收了翎羽,方才开口,吐人言,为“少阳”二字。

史尹执笔书册,定帝号“东华紫府少阳君”。

青鸟飞去。

群臣敛衽,待正式行叩拜之礼。被东华抬手止住。

东华取了祭酒,西向遥揖。

以祭父神。

“父神是他们天族的神,为什么魔君还要祭他?”

庆姜也在祭父神。

他看着酒液慢慢渗入那一抔祭土,肃然应道:

“父神也是吾等的造物之神,岂可不敬?”

“父神以身应劫,万灵同悲,六合动荡。天地不可无主。自此刻起,东华忝居天地主位,与诸君共平天下。待他日四海复宁,天地一清,东华自会退位让贤。然天地间有一处不宁,本帝君便一日不休战。”

“末将愿追随帝君!”天军山呼响应,声动霄汉。

自此,东华即天地共主之位,并定下“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之策。

庆姜恭恭敬敬地洒了酒,完了祭奠之礼,然后转头,对着他麾下魔军露出他那个惯常的温文的微笑,道:“天族高高在上多少年了,也到了该我们魔族兴盛之时。”双目一凛,笑意尽敛。“父神已陨;从今而后,天族与魔族,谁掌天地,便各凭本事。诸将可愿随本君一争?”

“末将愿追随魔君!”

“魔族当兴!”

轰轰烈烈的神魔大战,自此,方正式开场。

无皋之战为首战。

此战只能用“惨烈”一词来形容。

败是惨败;胜,也是惨胜。

当离雷之阵里的万钧雷霆散去,焚原烈火渐熄,连玉玲珑里那位娘娘都一改事不关己吾于这天地只是过客的态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略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凤九一直勉力维持着结界,还一直不由自主地担着心,已经紧张得快要脱力。

一时收了功,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姐姐!”阿乔就在她身后,赶紧将她接住,

阿乔这一声姐姐,凤九真是受用得很,瞬间找回了力气,站了站稳。

“娘娘可知道这一战结果如何了?”她还是忍不住问向玉玲珑。

玉玲珑里“哼”了一声,道:“这手段,够凌厉的!他今日是胜了。只是今日这因,必成来日之果,怕是日后有得他受!”

那个,凤九其实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从她在锁妖塔里看见他那绯红的仙泽起,心里就隐隐约约是有些明白的。

可是,这是他的选择。

为这四海八荒的清平,他选择以己之一身来承担这洪荒乱世的无数杀孽。

重来一次,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改变这个选择。

这是东华帝君的选择。

是那个自称“没有七情六欲、不识红尘为何物”的东华紫府少阳君的选择。

他当初拒绝她拒绝得那么声色俱厉,都快要用吼的了。

她险些以为他动了真怒。

可她知道,不,就连素锦都知道,东华帝君真正动怒的时候,可不用高声儿。

所以,如今她想来,总觉得那时候帝君说那些话,多少透着点,嗯,色厉内荏的意思。

那一连串儿乍听来是对着她的指责质问,仔细想来更像是一连串儿对着他自己的自我否定。

他并不喜欢那“来日之果”。

他知道代价。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是东华帝君。

因为他是天地共主,他担着四海八荒,他别无选择。

凤九轻轻一笑。她思慕的,她一心不回地思慕的,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

他当年的那一问,她现在,能答他了。

他有他绝不会改变的选择,无论代价如何。

她也有她的。

玉玲珑里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悲悯之意倒像是更真了一些。

“死心眼儿!”那位娘娘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凤九装作没听到似的岔开话题,道:“娘娘接下来作何打算?”

“本宫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小狐狸,涂山欠你一个人情,本宫记下了。但这回,涂山就不邀你做客了。”她语带遗憾,“原本你去也无妨,只不过……”

凤九觉得手上掠过两道视线。那里带着那枚戒指。刚刚她还借了戒指的力量结界,不可能指望瞒过这位修为功深的娘娘去。

“你这一去,如今这位天地新主必是要跟去的。涂山一族未到出世之时,仍需隐于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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