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穷莫走亲。
去年春节,是陆文胜两口子从老陆家分出来过的第一个年。
因为想要攒钱建房,处处舍不得花钱。
尽管如此,大年初二去三舅家,陆文胜还是带上了两瓶罐头和一包白糖。
这在一群亲戚带去的礼品中,也显得很贵重了。
可刘井头依然没给陆文胜一个正脸,一句客气话也没跟他说,就好像他是不存在一样,无足轻重。
中午晚上,许海兰都在厨房帮厨。
别的亲戚却都是客人,坐在堂屋里磕着瓜子、喝着茶,有说有笑。
刘井头的老婆端出一盘水果糖来,小孩们上前一抢而光。
小凯哭着也想吃。
刘井头的老婆却鄙夷地骂道,咋这么馋呢。
那个时候,陆文胜看见了,也只是默默地把小凯抱到一边去,坐在角落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小丑。
酒桌上,许海兰一趟趟地来回跑,端菜送饭。
却不知她的丈夫,她一家人,正是一桌人寻开心的笑料。
刘井头跟人说,陆家老二从小挨打就多,是不是被打傻了,跟人也不知道说个话,呆不拉几的,会读书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考上大学,滚回农村来了。
一桌人纷纷附和,贬低、挑刺的话语层出不穷。
陆文胜坐在另外一桌上,那桌除了几个年纪大的女人,全都是小孩。
他不是没有听见刺耳的话语,也不是不会生气,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忍受着,人们有意看过来的时候,他还要赔上笑脸,显得自己没那么尴尬。
像这样被亲戚冷落、嘲笑的场景,对陆文胜两口子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了。
人又穷又弱的时候,没有反抗的能力。
好像一反抗,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继而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对于多到数不清的冷脸和冷言冷语,习惯之后,也只会觉得,自己理应被这样对待,好像别人要是给个笑脸反而还不正常了。
大部分时候,甚至还在怀疑和反思,到底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哪里付出的不够多,才惹的所有人都这样的态度。
可到底错在哪呢?
这又是一个身在其中、无法思考清楚的谜题。
既然看不起,那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多一些真诚,再多一些忍耐,再多一些付出,去唤醒这些人的认同和怜爱,向他们证明,自己的真心,自己的有用。
但是没用啊。
就像一只可怜的蚂蚁,围着人群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看看我,我长得多么帅,我力气多么大,我多么的有爱心,我多么的上进……
没有人在意蚂蚁说了什么。
充满恶意的大脚会无情的践踏过去,将它碾死,随后爆发出一阵肆意的欢笑。
陆文胜一走进这个院子,便回想起了过去曾在这里受辱的种种,他平静的表情下,激荡的是愤怒。
无尽的愤怒。
这愤怒永远不可消弭。
刘井头喝开一条道,走了出来,冷漠的脸上渐渐放出光彩,是一种不得不被折服的神情。
“文胜,你咋过来了?”
他眯眼,笑着寒暄起来,在众人面前,将热情、尊重、崇敬表露无遗,“我这个外甥可不得了啊,又会修电视机挣钱,又敢打坏人。”
“就是他在夜里跟刘燕龙搏斗,还将刘燕龙绳之以法的。”
“喔……”
众人惊呼一声,崇拜地朝陆文胜望了过来。
“原来那个人是你啊,厉害啊小伙子。”
“刘井头,没想到好汉竟然出自你妹妹家啊,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往后你还不跟着沾光啊。”
“那自然是。”
刚才那两个驱赶他的人,也带着歉意,向他投来了刮目相看的眼神。
刘井头脸上有光,更是得意了。
他揽住陆文胜的肩头就将他请进了屋,好烟、好茶、糖果、瓜子等招待贵客的东西陆续被端上了茶几。
陆文胜没有表露最真实的情绪,而是笑着,顺着场面走。
心里却极其鄙夷。
呵。
原来是看我发达了,你个老B登才对我这么客气的。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特么贱。
现在想来巴结。
晚了。
“什么,你来是来找我打井的?哎呀,早说啊,我就想着你家盖了那么好的房子,可不就是缺一个压水井了么。”刘井头谄媚地恭维道。
这人虽然讨厌,但现在这跪舔的话,听着倒是顺耳。
陆文胜看了看周围一圈人,心想来打井的人也够多的,有些无奈,“可你这里这么多人等着,啥时候才能轮到我家啊?”
刘井头想也没想,一拍陆文胜的肩头,露着一嘴大黄牙笑道:“明天我就去你家,先给你打。至于别的人,都往后再稍稍,谁让你是我大外甥呢。”
众人想说什么,却也有口难言。
陆文胜眼中露出惊喜,站起身很是开心,“三舅,你真够意思!往后,你家里要是有啥东西坏了,尽管说话!”
话你尽管说,来不来就是我的事了。
刘井头会手艺,家里条件不错。
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他小儿子爱听歌,还买了一台双卡收录机,就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很是显眼。
“胜哥,我这收录机还真有点儿小毛病,放磁带的时候老是卡带,你来帮我看看呗。”刘井头的小儿子刘立恒过来请求道。
这小子以前也挺讨厌的。
陆文胜不想帮他修,但架不住一群人都在看着他。
“好,我看看。”他走到双卡收录机前,插上电源,摁下右面磁带盒上的播放键,齐秦那熟悉的嗓音飘了出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拥有你,你拥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方流浪……”
这句歌词刚结束,磁带就叽里哇啦乱叫起来。
磁带运行时出现绞带是录音机的常见故障之一,要么是磁带本身质量差,要么就是传动机械部分变形、磨损了。
这对陆文胜来说,都不是什么事。
只是,他懒得花时间给这人弄而已,便想了个借口,说道:“小恒啊,你这个收录机的说明书还在吗,我要看看电路图才能修理。”
这收录机一看也有几年了,说明书怕是早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刘立恒摸着脑袋,左思右想地回答道:“哎呀,哥,这说明书怕是找不到了呢……”
他到处翻箱倒柜,忙活了好一通。
最后,两手一摊,“真找不到了,这可咋办啊?”
刘井头吧嗒着烟斗叹道:“没有说明书,就修不成了啊……那别人家的说明书能拿来用不?”
“没有说明书带的电路图可不行的,别人家的说明书,也不一定是你家这个型号的呀,只要不是一个型号,那就不一样的很。”陆文胜装作无能无力。
甩锅就完了。
刘井头见本来能用上陆文胜的,却被儿子的疏忽弄的失去了机会,气得拿起烟锅就往儿子头上敲,骂骂咧咧地责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