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奉仪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似笑非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才满周岁的遗腹子,他即将过继到皇上膝下,成为皇上的嫡长子。”柳棠时道:“皇上初登大位,连嫡妻都还未娶,却先有了嫡长子,朝中必有非议。”“非议又如何,”崔奉仪语气平平,“这个孩子的祖父是龙骧军主帅、摄政王韩子洲,他的外公是禁军首领、辅国大将军都修,这两位都是执掌兵权、权倾朝野的人物,有他们联手坐镇,再大的非议也不过是静水微澜,终将消弭于无形。”柳棠时不由地想到扶桑腹中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才是澹台折玉真正的孩子。然而出身决定命运,那个遗腹子生在王侯之家,生而高贵,只要他能活下去,注定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而扶桑的孩子却只能流落市井,做个微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未来有可能凭本事有所成就,也可能一无所长,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哪种命运更好?如果让过去的柳棠时来选,他可能会难以决断,而现在的柳棠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崔奉仪左右看看,即使四下无人,却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摄政王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把自己的孙子推上储君之位,多半还是因为那则甚嚣尘上的流言。”柳棠时收回神思,偏头看着崔奉仪:“什么流言?”崔奉仪道:“众所周知,今上还是太子时,曾犯下谋逆大罪,他当时身受重伤,以致双腿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去年八月,五皇子溘然离世,太子自嵴州返京,没过多久,一则流言便在京城之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说是太子的双腿虽然恢复了,却落下了隐疾,他……他不能人道,更不可能为皇家绵延子嗣。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去验证这则流言是真是假,但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么摄政王的所作所为也就说得通了。”柳棠时却心知肚明,这是确凿无疑的谣言。如果澹台折玉不能人道,那扶桑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他突然有些同情起澹台折玉,在扶桑口中,他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在京城那些权贵口中,他是不能人道的废人,表面上受尽敬仰,背地里不知要遭受多少毁谤和嘲笑,也是怪可怜的。崔奉仪叹息一声,自顾自道:“如果摄政王没有急不可耐地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五皇子,那么后位非韩氏女莫属,他也就无需出此下策了。他的孙子到底不是皇家血脉,就算冠上澹台的姓氏,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怕是会遗患无穷。”柳棠时听着,对澹台折玉的同情不禁又深了几分。就算他贵为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是要受人摆布,事事身不由己?在他坐上那把龙椅的瞬间,也就套上了权力的枷锁,至死方能解脱。蜉蝣掘阅,麻衣如雪。3人生短暂而无常,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可贵的了。第178章 小太监178薛隐能否赶在扶桑临盆前将赵行检带到嘉虞城来, 就算赵行检如期而至,他能否帮助扶桑顺利生产也是未知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扶桑本该忐忑不安, 然而不知怎的,他胃口变好了, 睡得也香了, 每天心情都很愉悦。反倒是柳棠时日日忧心,近乎寝食难安,他很怕,怕扶桑过不了这一关。俗话说,儿奔生, 娘奔死,只隔阎王半张纸。生孩子对女人来说都异常凶险, 更何况扶桑的身体还如此特殊,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 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无论如何,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天气越来越暖, 院里那棵石榴树开始冒出小小的嫩芽,今儿个被路过的鸟雀啄食大半,明儿个又冒出新的,生生不息。廿日过后,柳棠时向崔奉仪告了假,在家陪伴扶桑, 扶桑随时都有可能临盆,他须得做好应对的准备以防赵行检不能及时赶到, 他提前和城中最老道的稳婆打好了招呼,月底这段时间不许乱跑,就在城里老实待着事关生死,会不会暴露扶桑的秘密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扶桑和孩子的命。除了稳婆,他还找了位奶娘,以防扶桑没有奶水,或者产后虚弱,不能哺乳。还有婴儿所需的衣物、襁褓、摇篮之类,也都备齐了。午睡醒来,无所事事,扶桑和柳棠时坐在窗前对弈。窗户关着,外头淅淅沥沥,小雨断断续续从昨晚飘到现在,把人心都淋得湿漉漉。从前扶桑对棋艺一窍不通,经过澹台折玉的悉心教,他早已是个中高手,柳棠时连输两局,心服口服。扶桑不能久坐,坚持下了两局已是不易,只觉得腰酸背痛,胸口憋闷,让柳棠时扶他出去透透气。春寒料峭,柳棠时拿了件披风给扶桑披上,而后扶着他出了书房。朱雀坐在堂屋的禅椅上做婴儿穿的小衣裳,见他们往外走,急忙将针线放进笸箩里,起身跟在后头。主仆三个在檐廊底下漫步,微风裹着细雾般的雨丝扑面而来,带来黏腻的触感。廊外的花丛被雨水濯洗得愈发鲜妍,姹紫嫣红的花瓣和枝叶上凝结着如朝露般清澄的水珠,在和风细雨中摇摇欲坠。“讨厌下雨。”扶桑垂眸瞧着雨中花,轻声抱怨。这句话勾起一些悠远的回忆,柳棠时含笑道:“小时候每逢雨天,你要么去爹娘房中,要么来我屋里,反正不肯自己睡。”小时候……也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如今听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心下不免有些怅惘。扶桑恍然一笑,有感而发道:“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1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难免多愁善感。静默须臾,柳棠时换了话题:“十二天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不该耗费这么多时日。”扶桑道:“师父是太医院的院判,不是说离京就能离京的,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或者路上遭遇了什么意外。”柳棠时却不以为然。扶桑眼下的处境,几乎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薛隐把扶桑送到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城,足见心急如焚。倘若赵行检真的因故无法离京,那薛隐定会向澹台折玉求助,澹台折玉自会想方设法送赵行检出京,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这么久。柳棠时很难不往坏处想,或许澹台折玉根本不在乎扶桑,所谓情爱不过是扶桑一厢情愿的痴想罢了,其实他只是澹台折玉身陷囹圄时排遣寂寞的玩物,而今澹台折玉涅重生,君临天下,扶桑连给他做个玩物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甚至可能会将扶桑视作一个污点,一个不堪回首、想要抹去的污点,扶桑和孩子一起死了或许才是他想要的。可是,如果澹台折玉真的对扶桑无情无义,又何必在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将武功最高强的薛隐派去保护扶桑呢,放任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柳棠时想不通,只能强迫自己尽力往好处想在这点上他和扶桑俨然是两个极端,扶桑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因此很容易获得快乐,而他却总是忧思过甚,唯恐行差踏错,并且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潭死水,这世上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快乐起来。“那个人……对你好吗?”柳棠时忽问。在扶桑刚回来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提过澹台折玉,就连扶桑流放路上的经历以及在行宫的生活柳棠时也绝口不提,只怕惹扶桑伤怀,这还是他头一回探听扶桑和澹台折玉之间的情-事。扶桑闻言怔了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模样,脉脉温情和怀恋随即涌上心头,他已不再为此感到心痛或神伤了。“他对我极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扶桑眉眼间尽是缱绻笑意,“我与他判若云泥,可他从未轻我、贱我、辱我,由始至终,他真心实意地怜我、爱我、重我。纵使我与他缘分已尽,我也无悔无怨,反而常怀感激,感激命运赐予我一段如梦似幻的好时光。”朱雀在旁边听着,疑惑不已。她来柳府之前就听福生说过,扶桑的前夫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凭借花言巧语娶到了绝色佳人,却不懂珍惜,竟然为了纳妾而抛妻弃子,简直愚不可及。可听扶桑话里的意思,怎么与福生所言风牛马不相及?正不得其解,忽然听见敲门声。蜚蓬不知去哪儿躲懒了,朱雀懒得叫他,自去开门。雨总往身上飘,柳棠时担心扶桑着凉,扶着他慢慢往回走。未几,传来一道稚嫩童声,扶桑一听便知道,是隔壁赵娘子家的女儿小灵儿来了小灵儿是玄冥的新玩伴。早在跟着那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漫山遍野撒欢儿的时候,玄冥的身手就练出来了,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再高的院墙都关不住它,扶桑也只能任由它在外头玩耍,只要玩累了晓得回家就行。自从在自家院里见过玄冥爬上石榴树抓鸟的英姿,小灵儿就对玄冥“一见钟情”,她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作客,既有玄冥陪她玩耍,又有糕点果子吃,她恨不能在这里安家。小灵儿绕过影壁,怀里抱着个剔红八宝盒,见扶桑和柳棠时并肩站在堂屋门口,甜声道:“扶桑姐姐,我娘新做了几样点心,让我送过来给你尝尝!”雨不大,她懒得从廊下绕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及至近前,扶桑出声提醒:“小心台阶”话音还没落,小灵儿就被台阶绊了一跤,猛地向前扑倒,扶桑和柳棠时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同时伸手去扶,却没扶住,小灵儿直接撞在了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下一瞬,柳棠时揪着小灵儿的领子把她提溜起来,旋即一脸紧张地觑着扶桑的脸色问:“没事罢?撞疼了没有?”扶桑笑着摇了摇头:“亏得你眼疾手快,抢在她撞到我之前把她拎走了。”虚惊一场,柳棠时骤然悬起的心又骤然落下,本欲责备小灵儿两句,一看她吓得小脸煞白、泫然欲泣的模样,又于心不忍了。扶桑身手摸了摸小灵儿圆润的腮颊,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和蔼可亲地问:“你没事罢?”小灵儿惊魂未定,可怜巴巴道:“没、没事。”“雨天地滑,要当心些。”扶桑又帮她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玄冥在西厢房睡觉呢,你去找它玩儿罢。”小灵儿“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忽而想起什么,把紧紧抱在怀里的八宝盒递过来:“我娘让你趁热吃。”站在一旁的朱雀伸手接了,扶桑柔柔笑道:“替我谢谢你娘。”柳棠时扶着扶桑回屋,刚迈过门槛,扶桑倏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朝柳棠时身上倒去,柳棠时慌忙捞住他,惊道:“你怎么了?”“哥哥,扶我去卧房……”扶桑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声音也抖得厉害,“我想躺一会儿。”柳棠时立时恍然大悟,边搂着扶桑往卧房走,边沉声责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扶桑疼得咬牙切齿,虚弱地回答:“稚子何辜,我不想让她为此担负任何罪责。”柳棠时又急又怒:“你先别说话了。”等扶桑在床上躺好,柳棠时转身就往外走,扶桑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柳棠时边走边喊:“蜚蓬!蜚蓬!”蜚蓬闻声而来,还没跑到柳棠时跟前,就听他高声吩咐:“快!骑马去!去请稳婆!”蜚蓬头回见他家公子如此惊惶失态,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地领命而去。第179章 小太监179蜚蓬去后, 柳棠时强自镇静下来,吩咐朱雀烧水,而后返回床前, 双手握住扶桑冰凉的手, 关切地问:“疼得厉害吗?”扶桑侧躺着,勉力一笑, 反过来安抚柳棠时:“别担心, 其实没那么疼,我还能忍。”柳棠时知道他又在说谎,他的脸上几无血色,额上冷汗密布,他此刻定然疼得非常厉害。他从前是最怕疼的, 只是不小心被花刺扎一下都要掉眼泪,如今却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隐忍。柳棠时丝毫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 只觉得心痛难当。“别怕,”柳棠时生硬地挤出一点笑来, 边用袖子为扶桑拭汗边道, “稳婆马上就来,她是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 定能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扶桑努力维持着笑意,被阵痛刺激出的泪水却在眸中积聚,一串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在鼻梁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水渍, “棠时哥哥,答应我, 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以孩子为先,我的命不重要……”“胡说!”柳棠时厉声打断他,“你比这个孩子重要千倍万倍,我绝不可能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眼泪越掉越凶,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看不清柳棠时的样子,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在我十岁那年,我师父就曾断言,因为阴阳同体,我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活多久全看我的造化。就算今日你保我一命,我也会被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伤心欲绝,过不了几年就会含恨而终。与其如此,不如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孩子,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棠时哥哥,求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保住这个孩子,好吗?”柳棠时虽然不知道扶桑是阴阳同体,却也听过他活不长的说法,所以他每年都会大病一场,去鬼门关走一遭,所以爹娘对他溺爱至极,除了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别无所求。柳棠时心知扶桑说得有理,就算舍孩子而救扶桑,也只会给扶桑带来痛苦,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让扶桑活着,因为他和扶桑之间有积年累月的亲情,而他对扶桑腹中的孩子却没有感情可言。“好,我答应你。”为了让扶桑安心,柳棠时只能违心地做出承诺,但他未必会照扶桑说的去做。扶桑刚说了一个“谢”字,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剧痛逼得咬紧了牙关,他发出呜咽般的呻喑,浑身都绷紧了,而柳棠时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忙都帮不上。等疼痛如潮水般退去,扶桑的脸上已糊满了汗与泪,柳棠时拿来一条手巾,帮扶桑擦脸。趁着意识尚且清醒,扶桑闭着眼,虚弱道:“棠时哥哥,还有一件事……等我死后,不要下葬,一定要把我的遗体交给我师父,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我……我不能食言。”柳棠时悲愤交加,面沉似水道:“你不一定会死,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求生,难道你就不想陪着你的孩子一起长大?还有澹台折玉,你那么爱他,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涌出来,扶桑几乎泣不成声:“我想……我想……可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关……我过不去了,棠时哥哥,我活不成了……啊!!!”剧痛再次袭来,扶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柳棠时强装的淡定瞬间被击溃,久违地掉下两行眼泪。他仓皇无措地握紧扶桑的双手,好似这样就能牢牢抓住扶桑的性命。“好疼……哥哥,好疼……”扶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痛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腹中好像囚禁着一头怪兽,它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血肉,直到破腹而出才能罢休。不知咬伤了哪里,扶桑的嘴唇被鲜血染红,柳棠时见状,急忙将手巾折一折塞到扶桑口中,哑声道:“你先别说话了,保存体力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