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刚唤了声“薛大哥”,就疼得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掀开眼帘,泪眼朦胧地看着薛隐,涩声道:“薛大哥,你见到他了吗?”“见到了。”“他……过得好吗?”“他很好。”“他有没有……问起我?”薛隐短暂地沉默了下,道:“我告诉他,我把你送到了嘉虞城,他让你等等他,等朝局稳定了,他就来嘉虞城看你。”一行眼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扶桑在再次袭来的剧痛中语无伦次:“不……别来……我怕……我怕……”他终究没能说完他在怕什么,他又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被无边无际的疼痛吞噬,神智越来越混沌。薛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行检,将待会儿要用到的刀、剪、钳、凿、针、线等有序摆在桌上,然后沉下心来,坐在桌边等待。未几,朱雀端来煎好的麻沸散,柳棠时强行掰开扶桑的牙关,朱雀把一大碗汤药灌进去。随后朱雀端来一盆热水,赵行检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足足洗了三遍。又等了没多久,扶桑的叫声逐渐衰弱,直到陷入昏迷,赵行检把柳棠时唤进来,道:“你来帮我。”柳棠时没有信心直面扶桑被开膛破肚的情景,但他不能退缩,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好。”按照赵行检的吩咐,柳棠时先把桌子推到床边,方便赵行检取用桌上的东西,接着解开扶桑的衣袍,将他畸形的上身完全暴-露出来,柳棠时隐约能看到他的肚皮在动,应该是胎儿在他肚子里挣扎。赵行检坐在床边,拿起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随即平稳而缓慢地切开雪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霎那间便喷涌而出。柳棠时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肝胆欲裂,却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近乎自虐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第181章 小太监181扶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深陷在混乱无序的梦境里,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活着的、死去的, 黑暗的、光明的, 快乐的、悲伤的……凡此种种,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将他拘缚其中, 无处可逃。仿佛在梦里过了几辈子,某日蘧[qu]然梦醒,竟恍如隔世一般,只觉满心渺茫,虚实难辨,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扶桑。”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名字。是在叫他吗?一念起则万念生, 他想起来了,扶桑就是他的名, 他姓柳, 他爹叫柳长春,他娘叫袁雪致, 他哥叫柳棠时,他还有一个丈夫……“扶桑。”扶桑循声转头,一个年轻男子映入眼帘不知为何,周遭所有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这个男子是清晰的,他的姿容一如梦中那般俊美, 却多了几分憔悴,惹人心疼。“玉郎……”虽在梦里时时相见, 此刻胸腔里却还是盈满了缠绵悱恻的思念,扶桑很想摸一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脉脉地注视着他,“你怎的这般憔悴?”好似心有灵犀,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一只手,覆在消瘦的脸颊上,充满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一滴眼泪倏地落在扶桑手背,却如同落在他心上,灼痛了他的心,扶桑无措地问:“玉郎,你怎么哭了?”澹台折玉含泪笑道:“我只是……太想你了。”“我也想你……”扶桑满腔酸楚,努力忍住不哭,可话音里还是带着些许哽咽,“幸好人会做梦,在梦里我可以跨越时间和距离,夜夜与你相会……只是今天的你不太一样,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的模样。”“你不喜欢?”澹台折玉嗓音低柔,唯恐惊扰他。“嗯。”扶桑的声音也轻轻的,细若游丝,“我不喜欢你这么瘦,不喜欢你下巴上的胡茬,也不喜欢你眼下的乌青。你向来注重仪表,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不是……是不是过得不好?”“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过得好。”澹台折玉唇边泛起一点苦笑,反问道:“没有我,你过得好吗?”扶桑眼泛泪光,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这样反而便于他言不由衷:“我们早就说好,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们迟早会分开,只是我没想到离别会来得那么快。好在我这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再难过也只是一阵子,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无需为我担心。”“可你刚才还说想我,夜夜与我梦中相会。”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扶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自圆其说。澹台折玉放下扶桑的手,倾身凑近他一些,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语声也愈发轻柔:“我明明让你去碎夜城等我,为什么不听话?”离得太近,澹台折玉眼里的红血丝扶桑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他温柔又坚定的眼神蛊惑,扶桑不由地喃喃自语:“我怕……我怕等到最后,等来一场空,还不如不等。年华苦短,经不起浪费。我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重新开始,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澹台折玉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扶桑泛红的眼尾,黯然道:“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回去找你?”扶桑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是这样吗?他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然而头脑昏沉,如堕云雾,他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偏偏就是想不起来。“我自然信你……”为了不伤澹台折玉的心,扶桑苍白地辩解,“可、可我不相信命运,天道难测,造化弄人,无从捉摸……这些都是你教我的。”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永远是自由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扶桑这才睁开眼睛,将信将疑道:“你真的不怪我?”澹台折玉顿了顿,缓缓道:“你说得对,人生变幻无常,谁都不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离别都可能成为永别。我让你等我,却不敢向你承诺我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就算我活下来了,也可能被困在皇宫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逃脱。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才做了一个多月的皇帝,我就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一天都是煎熬,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勉力坚持,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你身边。”忍了许久的眼泪到底还是扑簌簌掉下来,扶桑边抽噎边含混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活得这么辛苦,我以为你……你坐拥天下,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就会渐渐忘记我……”“我想要的只有你,”澹台折玉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你就是我的天下。”感动、愧疚、心疼、思念、委屈……诸般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心,令扶桑泣不成声,澹台折玉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哄:“好了,别哭,你才死里逃生,不宜激动。”扶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他,生怕他消失不见。过了好一会儿,扶桑才止住眼泪,澹台折玉边用手擦拭他脸上的泪痕,边柔声道:“我已经找到摆脱皇权桎梏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这次我敢向你保证,三年之内,我一定会来嘉虞城找你,你愿意等我吗?”“我”扶桑想说“我愿意”,却又戛然而止,他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面容,不敢置信地问:“你要为了我,放弃你辛苦得来的皇位?我何德何能……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澹台折玉不以为然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扶桑讷讷无言,澹台折玉紧接着道:“彼之蜜糖,吾之砒。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那个至尊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搅得天下大乱,可我从来都不想要,是命运将我一步一步推上了那个位置。权力带给我的不是快乐,而是无尽的痛苦,我既不想成就什么宏图霸业,也不想做什么孤家寡人,我只想做个凡夫俗子,和心爱之人相依相伴,混迹红尘,唯此而已。所以我不单单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付诸努力,又怎么会后悔?”扶桑依稀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他年少时就不想做太子,是他的父亲和舅舅硬把他按在了那个位置上。扶桑豁然开朗,他注视着澹台折玉的眼眸,话音轻软而坚定:“好,我等你,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都等你。”澹台折玉情难自禁,低头吻上扶桑的唇,一触即分,扶桑甚至还来不及感受他唇上的温度。见扶桑似乎有些失望,澹台折玉又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才道:“你尚在病中,需得静养,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亲你。”扶桑疑惑道:“我病了吗?我……”记忆骤然回笼,恍惚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重新降临,扶桑霎时抖如筛糠,颤声道:“玉郎,我怀了你的孩子……孩子,我们的孩子……”他试图去摸自己的肚子,澹台折玉急忙抓住那只手,沉声安慰:“孩子没事,他很好,你别激动。”“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扶桑喜极而泣,情潮翻涌难以平复,语无伦次道:“玉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原本想瞒住你的,我怕……我怕这个孩子跟你扯上关系,我怕那些人会加害他……玉郎,你要保护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求求你,求求你……”澹台折玉的心被扶桑哭疼了、哭乱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扶桑瘦骨嶙峋的身体拢在怀中,强自平静道:“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拼尽一切护住你和孩子,谁都不能伤害你们,谁都不能。”大悲大喜之下,本就衰弱的精神迅速消耗殆尽,眼泪尚未流干,扶桑就昏睡过去。那些纠缠他许久的梦魇全都烟消云散,这回他睡得十分安稳,犹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再醒来时,那种迷迷蒙蒙的感觉消失了,眼睛看得清楚,耳朵听得清楚,身上也有了一点力气。大约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难受,扶桑艰难地翻身,蜷在枕边安睡的狸奴被惊动,见他醒了,立刻凑过来用脑袋蹭他,一边蹭一边还喵呜不停,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朱雀就在外头堂屋坐着,闻声进来,见扶桑正在抚摸玄冥,她惊怔须臾,才喜出望外道:“姑娘,你终于醒了!”朱雀的声音又将在书房待着的柳棠时引了过来,他疾步走到床边,双目通红地瞪视着扶桑,喉咙好像被堵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扶桑伸手抓住柳棠时的手,弱弱地唤了声:“棠时哥哥……”柳棠时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待心绪稍稍平复,才艰涩道:“你……你醒了。”“我睡了多久?”扶桑问。“半个月,”柳棠时道,“整整半个月。”竟睡了这么久。扶桑将目光投向门口,看见绣帘底下洒着一片白光,却再没人踏光进来。原来,只是一场幻梦。澹台折玉从未来过。第182章 小太监182人常说, 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澹台折玉在梦里告诉他孩子安然无恙, 那反过来……扶桑垂眸看着自己平坦如初的肚子, 心内惶,想问又不敢问。柳棠时看出他心中所想, 转头吩咐朱雀:“去把孩子抱来。”扶桑闻言, 顿时如蒙大赦,抬眼看着柳棠时,小心求证:“孩子没事?”“这都要感谢你师父,是他从阎王爷手里把你和孩子的性命抢了回来。”柳棠时亲眼目睹了剖腹取子的全过程,至今回想起当日种种还心有余悸, “当赵太医剖开你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的时候, 孩子已然没了呼吸,赵太医先是用嘴吸出堵在孩子咽喉里的秽物, 紧接着按压孩子心口,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把孩子救回来。赵太医这才顾得上你,他切掉了孕育孩子的胞宫, 把你的肚子缝起来,接下来就全看你的造化。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个月,虽然几度在生死线上徘徊,但你都挺了过来,等到你彻底转危为安,赵太医才离开。”扶桑诧异:“师父走了?”“两天前刚走。”柳棠时道, “他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你醒来了。”扶桑心里百感交集。这半个月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迷梦, 对照顾他的人来说却是身与心的双重煎熬,他们定然辛苦极了。感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难以倾吐,总觉得太过轻浮,如此大恩大德,只能用余生去报答。正当此时,朱雀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妇人,妇人怀中抱着襁褓。眼看着她们走近,扶桑既期待又忐忑,甚至还有些畏怯从今日起,他就真正地为人父母了,他要抚养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让他好好长大这件事如此艰巨,他真的能做好吗?然而,当柳棠时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转而放在他怀中时,扶桑垂眼看着这个正在安睡的小婴儿,那些芜杂的情绪倏地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喷薄欲出的爱意。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这是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血脉的孩子,这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结出的种子,这是上天的馈赠,这是他要倾尽所有去爱护的人。扶桑很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眼泪掉得太凶,只能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走,以免惊扰了他。柳棠时将孩子还给奶娘,奶娘便抱着孩子退下了,朱雀也要出去,柳棠时蓦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朱雀,你让蜚蓬即刻去趟衙门,将扶桑醒来的消息知会崔大人。再去告诉厨娘,让她煮一碗燕窝粥。”朱雀领命而去,房中只剩下兄弟二人。柳棠时帮扶桑揩了揩眼泪,安慰道:“你尚未痊愈,不宜大喜大悲,别哭了。”这话似在梦中听过,不由思及澹台折玉,难免又是一阵神伤,等扶桑恢复平静,柳棠时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盏温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扶桑道:“方才起身的时候,肚子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