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深厚的院子里,在白雪静静反射着月光的子夜时分,传来患患率率的脚步声。
兰总管埋伏在院子一角,老早就等看这批夜半来客现身,武将出身的他提刀一跃,灿白的刀身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月虹般的瑰丽流光。
这一场雪地里的偷袭与埋伏,并没有想像中的刀刃相交声,多亏了来袭者低估了北方的严冬,没料到这儿的天候远比中原之处严峻,使得他们的身手失了往日的灵活,也多亏了兰总管抹人脖子这门技艺老早就练得如火纯青,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踏入院里的来袭者已安静俯卧在雪地。
“小姐。”待收擡完院里的一切后,兰总管无声地来到纪非的面前回报。
她不忘提醒,“外头还有几个把风的,记住别留活口。”
“是。”
春嬷嬷皱着眉,“小姐你……”
“就算这回他们是歪打正着瞎蒙到这儿的,咱们就是不为自个儿看想,也不能给他们机会去为难山下的百姓。”纪非对于她这种老是想对敌人仁慈的心态不予置评,可却不能不提醒她眼前的现实。
“小姐是怕他们……拿山下的百姓作为要胁?”
“这不是他们一贯的拿手把戏吗?”打从六岁起就被追杀至今,她要是再不长点教训,岂不是白活了?wutu.org 螃蟹小说网
“那……咱们可是又要搬家了?”春嬷嬷怎么也想不通这回又是如何走漏消息的,现下她只怕他们又得火速搬离这处没住多久的宅子了。
纪非拍拍她的手,“不急,我已叫兰去另布疑阵,咱们先瞧瞧日后的情况再说。”
这几日来一直都在客房养伤的皇甫迟,早在偏院的这场来的突然的敌袭开始前,就已注意到了异状,只是既然纪非他们有意要瞒他,他便装做什么都没察觉,天色一黑,他喝完了药就早早躺在床上歇息了。
可即使他无意要去看,空气中淡虽淡,却还是存在的血腥味,知觉远比凡人灵敏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嗅着了,而他们方才刻意压低音量的低语,也一字不漏地都传到了他的耳里。
起身无声无息来到院中,他远远地瞧着犹站在雪地里的纪非,此刻的她,面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与认真。
“纪非?”他忍不住想探知这是否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女孩。
她一怔,有些僵硬地侧首看向他,“抱歉,吵醒你了吧?”
“发生何事?”
“没什么。”她一语带过,“夜深了,你快回房歇看吧。”
皇甫迟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启口道。
“再过几日,我该告辞了。”
纪非胸坎里那颗狂跳的心都尚未平定下来,猛然又听见他这话,她有些措手不及,面上霎时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胸口的伤好利索了?”她在暗地中反覆深吸几口气,再语气自然地问。
“大致好了。”皇甫迟微眯着眼,不想告诉她,方才他到底在这心态太过老成的少女身上看出了什么。
“术法能用了?”
“足矣。”
“那接下来你打算上哪儿?”她踩看绵软的细雪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替他拉妥身上没披妥的外袍。
“大江南北四处走走看看。”他低首看看她在月光下格外柔美的面容,感觉先前的那一张充满杀意的脸,仿佛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她偏首想了想,随即推论出他的目的,“你是想看看人间哪儿有天灾人祸,或是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嗯。”他没有否认,可暗地中却为了她的聪慧再次感到了讶异。
“一直都是如此?”倘若史上记载没错的话,他这傻子不就拯救了凡间的百姓数百年了?
“嗯。”
“你可曾停下来过?”
“为何要停下?”
“休息,或是找个落脚处。”
皇甫迟想也不想地摇首,“我不累,也从未想过。”
“这样啊……”她垂下长长的眼睫,试图掩去眼底的黯然,“我明白了。”
不知何时已处理完外头琐事的兰总管,在纪非的话音一落,接着就马上跟看到。
“不知神仙大人除了救民之外能否保家卫宅?”
皇甫迟扬起剑眉,款款看向犹喘着大气的兰总管。
兰总管尽可能以云淡风轻的口吻再问:“是这样的,咱们家正缺个护院,倘若神仙大人您不急着走,能否请神仙大人暂且搁下远行之事,担任咱们家的护院一职?”
“兰。”恍然间听懂了兰总管背后的话意,纪非反感地出声喝斥兰总管这擅作主张的行径。
“护院?”皇甫迟扫了扫浑身上下血腥味都还未散尽的他,“不是有你吗?”方才杀人不是杀得挺俐落的?
时常在脸上摆个笑脸的兰总管这时也不笑了,明知此举太过僭越的他将身子站得笔直,恳切地看着法力深不可测的神仙大人。
“很可惜单凭老奴一己之力尚不足以保护小姐。”不然他们也不会避居来此了,今夜之事,不过是侥幸而已。
“是类似今儿夜里的那些人吗?”从未问过纪非背景的他,始终不知他们主仆三人会住在这儿的原由。
“是的。”
纪非再也忍不住,“兰!”
遭到斤责的兰总管,即使再不甘心,也只能压低了脑袋,往后退了几步再不发一语。
“没事,你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纪非换上敷衍的笑容,很是希望皇甫迟别扯进她的私事之中。
某方面反骨起来八匹马也拉不住的某位修啰,冷冷一笑,当看她的面就唱反调似的蹦出一句令所有人楞在原地的话。“我留下。”
她不解,“为何?”
“我改变心意了。”皇甫迟的语调还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好歹这段日子你们也照顾我不少,就权当我是报恩吧。”
“你不必如此。”
“我执意如此。”不接受拒绝的皇甫迟一句话就打发她。
“神仙大人……”兰总管感动万分地瞅着他直瞧,发觉自家小姐的气势远落在他之下后,更是恨不能上前拉住他的手好生谢谢他,纪非想不到他的脑袋是如何拐弯的。“真暂时不走了?”
“嗯。”皇甫迟擡高了下额,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怎么,你赶神仙?”
她有些没好气,“岂敢?”
“你识趣就好。”
“既然要留下,那么你就继续当你的贵客,别听兰的话去当什么护院,就当是留下来与我作个伴儿吧。”不得不退一步的她,在冷静了片刻后,再次恢覆了往日的正常神态。
皇甫迟顿了顿,“作伴?”
“嗯。”她点点头,有些不太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他忽变得神色肃然,眉间似有千千结的模样,“皇甫?”
皇甫迟不语地瞧看她,数千年来,除了子问那个蠢佛物,曾要求他做到一件难以达成的承诺外,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雪花再次自天际片片落下,大地在雪色中蜷缩看身子瑟瑟颤抖,当寒风吹袭过这座小小的山头,也吹扬起纪非的发丝时,他郑重地道。
“好。”
那夜过后,他们没人提起过雪夜里行刺之事,日子一日日地过看,也不知留下来的皇甫迟施了什么手段,这阵子下来,非但没预期中的下一波刺客来袭,就连半个携了点恶意的凡人也都没踏上这座山头过。
为此,兰总管与春嬷嬷崇敬神仙大人之心,已到达了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地步,他俩就只差没在早晚为他上供三炷清香和点盏长明灯而已。
这一日大雪又再度漫山,被困在宅子里哪儿也没法去的众人,除了望雪兴叹外,也只能各自找事做打发时间。
“你这蠢鹰……”安静的书房里,突然冒出了纪非受不了的低喃。
皇甫迟搁下手中的书册,“哪蠢了?”
她一手扶着额,不敢置信的问:“就因为几千年前有个女人叫你守护人间,所以你就一直奉行你给的承诺,不止不息的一直守护着这座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的人间?”
“是如此。”
“可有报酬?”
“无。”
“那有没有人感激过你?”
“也无。”
“这差事要做到何时才能停止?”
“不知。”
纪非一掌拍在书案上,“还说你不蠢?”
这个不苟言笑的修罗真真是个傻瓜,千年前光是凭三言两语就被人给卖了!瞧瞧他这不会讨价还价丶不会偷斤减两丶不会逃避责任的家夥都做了些什么?答应了人家,就真守着诺言傻傻地为这座人间付出,劳心劳神劳力的一味付出,也不管这世上是否会有人知道他这名守护者的存在。
皇甫迟耸耸肩,“我不在意那些。”
“你还当什么修啰?不如当尊佛去普渡众生算了。”她再赏他一记白眼,抽走他手边的闲书改放上一本她近来才刚写完的国策。
皇甫迟翻了翻书页,在上头看到关于国事各方面的建言后,他怀疑地挪开书本,打量起眼前这名明明才十三岁的豆蔻少女。
“这玩意儿我打从七岁起就开始写了。”她光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读这有何用处?”他歪着头的姿势,模样与他还是黑鹰时非常相似。
她理所当然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你的责任是守护这座人间?那怎能光是远远的瞧着而已?这与光说不练有何不同?”
“不然呢?”
“你得一同进去搅和搅和才成。”
“搅和?”他攒着两眉,眼底尽是丛生的困惑,“该怎么做?”
纪非咧大了不怀好意的笑睑,“我教你。”
接下来的日子,兰总管就看他们家小姐也不知是好意还是坏心,打着让神仙大人彻底认识人间的藉口,大大方方的拖着神仙大人去做一些以往绝不会做之事。
“皇甫,你去后院菜园子帮我拔两根萝卜来!”
神仙大人顺从地来到了后院的菜园处,却不知萝卜老早就被厚雪覆住,遍寻不着萝卜的踪影后,他擡首看了看南方最远处还没披上白雪的层层山峰。
“哎,你拔的这是什么萝卜为什么,你不晓得萝卜生得是什么样?等等,这是人参哪,你是打哪儿拔来的?”
“……”兰总管无言地去厨房捧走那几根少说也有上百年的老参,恭恭敬敬地奉在香案上早晚各三拜。
“皇甫,厨房的柴火快没了,你帮个忙去劈两捆来!”
神仙大人来到柴房外头,瞧着里边那些因雪天而有些受潮的柴火,然后,他为难地搔搔发。
“我记得我是叫你去劈柴火,可你这是想盖房还是建楼?好端端的你拉棵百年大树进我家院子做什么?”
“……”兰总管沈默地走出院子,准备下山去联系镇上的木工前来打造全新家具。
“皇甫,菜刀钝了,你快来磨磨!”
神仙大人接过其貌不扬的人间凶器,对这件小差事显得十分有把握。
“我说菜刀只要够利就得了,你没事把它磨得跟纸一样薄,还在上头镶了九个铁环是想做啥?就算是武林盟主过江湖卖艺也没这般招摇的。”
“……”兰总管木然地捧走神仙大人打造的神兵利器,决定就把它压在箱子的最底下,日后好当成小姐的嫁妆。
“皇甫,春姨的手扭着了,你快来帮忙揉面团……”
被拉进厨房的神仙大人,不语地挽起衣袖,眼底闪烁着雪耻的决心。
“你敲它丶摔它丶踩它统统都算了,我全当闭眼没见着,可你揍它做甚呢,这是咱们一家子今儿个的午饭,敢情您老当这是木桩练功吗?”
正直的兰总管再也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为一脸茫然的皇甫迟打抱不平。
“小姐,你就别再欺负神仙大人了……”
纪非挑挑黛眉,“我有吗?”
“有。”哪有人似她这般,欺负这尊什么也不懂的天上神仙,硬是把他给拐来栽进家务里的?
皇甫迟一头雾水,“她欺负我?”
“小姐她占你便宜。”兰总管同情地看着他一副连吃了亏也犹不知情的模样。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不甚在意地道。
“不打紧,我习惯了。”从一见面开始,她不就占足了他的便宜?反正他又不痛不痒,随她。
这习惯很要不得好吗?
兰总管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某位迟钝的神仙大人,想不通他们平时想要请这位神仙大人做些什么事,都还要先瞧瞧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仙大人他心情好或不好,乐意或不乐意,而他家小姐呢,则是从不挑时辰地贴和心情,爱怎么使唤这位神仙大人就怎么使唤,偏偏皇甫迟就是天生的一根筋,认定他家小姐对他好后,就事事都由着她去了。
说也奇怪,怎么对着他家小姐,神仙大人说纵容就是纵容,一句话全都赖到了习惯上头去,全都当没瞧见小姐的那些捉弄?
可对看其他人,他就是永远不变的冷冷淡淡,半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面子也不看,偶尔还会甩上两记吓人的眼刀拒绝他人越雷池半步,甭说是笑容,就连个好脸色他老兄也欠奉……哪有人心偏成这样的?
他这性子究竟是算好还是不好?
还是有点怕皇甫迟的春嬷嬷,按照老规矩远远躲在纪非的身后跟着瞧他。
一身清冷气息,没半点人味儿,仿佛呼吸间也不透着热呼的气,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只有小姐看不见他身上那道冰做的墙似的,照样凑近他的身边也不畏冰霜覆面。
“怎么,还是怕他?”纪非向后问着,也搞不懂她究竟是怕他什么。
春嬷嬷咽了咽口水,“嗯。”
“他又不咬人。”
“可他冰人。”
“就是,那眼神可冻着呢。”兰总管不禁也要跟着抱怨。
纪非忍不住笑了,“呃,形容得很具体。”
就这么堂而皇之遭人打量还妄自擅加评语,皇甫迟懒懒地擡首,两记眼刀不客气地朝他们飕飕甩了过去,令春嬷嬷抖了抖身子,又再次缩到纪非的身后,就算定力较好的兰总管,两肩也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行了,又不是在看面相,都别把眼珠子转来转去了。”看出他们困境的纪非,把厨房留给两名忠仆,拉着皇甫迟一块儿往厨房外头走,“我说你怎老是对他们这么凶?”
皇甫迟若无其事的问:“有吗?”
“你心底有数。i她伸手推开书房的房门,“没空与你多聊,今日我忙得紧,你自个儿去做你的事吧。”
“嗯。”他跟进书房里头,自顾自地去书柜上抽了本书,再找了个离她不远的地方落坐。
不大的书房内十分静谧,偶尔响起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午间露脸的日光镊足悄悄走进屋内,映照在坐在窗边伏案写摺子的纪非身上,皇甫迟自书页里擡起头,日光匀匀布在她的身上,她的衣衫她的发,莹萤耀眼,那张认真的容颜,轮廓线条柔软细腻格外动人。
皇甫迟静静地看着她,总是时时刻刻都压抑在他体内的那股戾气,此刻安静深沈,犹如一池沈沈睡去的湖水,他的心,从不曾觉得如此平和宁静过
身为修啰,他生来,就没得到过片刻的安宁,可只这一眼,他却恍然明白了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岁月中无法挽留住的明媚,与她飞扬的青春。
他不想挪开双眼。
若是可能的话,他想继续这么看着她,他想看着这名方才曾牵过他手的女孩,想看这名命中注定生在刀锋边缘却又不肯认命的女孩,他想看,她的未来……
随着年节的脚步日渐接近,在山顶上安静的小宅邸,近来也忙碌了起来。
日日都窝在书房里的纪非,在兰总管含蓄的示意下,认分地拖着皇甫迟自书房出来一同栽进厨房,与春嬷嬷一块儿准备起过年的吃食。
不过由于春嬷嬷太过畏惧皇甫迟的关系,反而严重拖慢了手边的工作,纪非只好把神仙大人踢去与兰总管作伴。
收到烫山手芋的兰总管,战战兢兢地邀请神仙大人一块儿加入打扫宅邸的行列,但在皇甫迟手劲太大捅破了无数片窗纸丶扫断了两支扫帚丶擦破了半打花瓶后,欲哭无泪的兰总管只好恭请神仙大人移驾书房继续清闲度日,省得再为他这名心脏脆弱的苦命管家增添损失。
年三十那一夜,被人请来饭厅的皇甫迟怔怔地看着饭桌上丰盛的晚膳,然后微侧着头看向纪非。
“怎么了?是不是忘了如何用筷子?”她边问边替他挽起过长的衣袖,以免待会儿会妨碍他进食。
他看看她的动作,“……不是。”
温暖醉人的室内,浮动在空中的气息,仿佛早甩开了外头冰冽的寒意,皇甫迟揉揉眼,饭桌上各式大菜看得他有些眼花缭乱,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人间陪看凡人一块儿过他们口中的年节,才刚刚开了吃戒的他,也是首次见着这么多的山珍海昧,各种他所不知的食物在亮晃晃的烛光下似在朝他招手,很快就勾去了他大半的好奇心。
“神仙大人,您定是没吃过年节菜吧?”光看他那副揉合了困惑与讶异的样子,兰总管很快就摸出个来龙去脉。
“……嗯。”
“来,您试试。”兰总管漾着笑,没等纪非亲自动手,就殷勤主动的替他布菜。
“好吃……”皇甫迟尝了一口,脸上冰冷的线条不禁松动了些许,素来的冰山脸颇有融化的趋势。
“您再尝尝这个……”兰总管看了他的表情随即被激励了一把,不厌其烦地替他一一介绍起桌上的菜色,甚至还拉上了春嬷嬷替他讲解这些菜是怎么做出来的。
纪非虽想提醒他们上回皇甫迟被撑饱的下场,不过看在过节的份上,她也就不出声去破坏这饭桌上难得的和谐了,她将春嬷嬷斟上的烈酒推至皇甫迟的面前,在他皱着眉嗅着那浓烈的酒香时对他说。
“这可是春姨三年前酿的,你正好赶上今年开坛。”
皇甫迟没有迟疑地举起酒杯,仰首就一饮而尽,然后他凉愕地张着眼直望着纪非。
“如何?”
“……辣。”
“一路热呼进了肚子里是吧?”曾偷喝过几回的纪非笑着问,很清楚在这大冷天来上一杯会有什么好处。
“嗯。”头一回体会烈酒带来的浑身热意,皇甫迟的表情有些古怪。
“喜欢不?”
“喜欢。”他醺醺然地眯着眼,大掌拍抚着呼呼的肚子,“舒坦。”
每每见了皇甫迟就像耗子见了猫的春嬷嬷,难得被他那一副歪头眯眼样给逗笑了,当下她也忘了先前是怎么躲他的,一个劲地为他斟酒夹菜,巴不得把桌上大盆大盆的菜全都倒进他的肚子里,若不是有过经验的纪非在一边拦着,怕是她老早就把那坛会醉死人的烈酒都往他嘴里灌了。
兰总管夹了一些菜搁进纪非的碗中,“小姐你也用点菜,别忘了待会咱们还得下山到镇上贺年。”
“这时辰?”她纳闷地蹙眉,往常拜年不都是天亮了大初一的事吗?
兰总管将打听来的风俗告诉她,“这儿的习惯与咱们南方不同,子时一过家家户户就开始拜年了,愈早些登门也就是愈给家主面子,家主也就愈高兴,所以咱们得趁早才行。”
“也是,这些日子镇上的人也帮了咱们一家子不少……”纪非点点头,侧首瞄了喝得正专心的皇甫迟一眼,两眼忽地一亮,“等会儿你也陪咱们一块儿去。”
皇甫迟握住手中的酒杯不动,“我?”
“就当是去开开眼界和领略一下人间的民俗风情吧。”比起老是偷偷摸摸的去拯救百姓,却又从不与他们有所接触,还不如正大光明打入百姓生活中来得实际。
“嗯。”他点头应看,目光却有些不舍地徘徊在那坛春嬷嬷亲酿的美酒上头。
“放心,就搁着,回来后不会短了你那一杯的。”她看也明白他在想啥,于是向春嬷嬷点头示意将酒坛给盖好收妥。
热热闹闹用完了晚膳后,除了压根就不怕冷的皇甫迟外,每个人皆换上春嬷嬷近来赶工出来的厚厚棉衣下山了。
走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纪非回头看了走在最后头的皇甫迟一眼,就见他似提不起兴致懒洋洋的走着,为免他突然改变心意回山顶去,她索性拖抱住他的一臂,一路拉着神仙大爷往山下走。
一到了夜半时分却灯火亮如白昼的镇上,他们就像踏入一场瑰丽的盛宴中,镇上的人们,人人脸上盛满了开怀欢庆的笑意,伴随着此起彼落刺耳的爆竹声,在空中爆开的片片纸花,像是一瓣瓣红色花瓣,在街头巷尾不断地盛绽着。
在弥漫不散的硝烟被风吹跑后,皇甫迟回过头,就看见纪非站在一地鲜红有如红毯的炮屑堆里,顶着头上漫漫飘落的鹅毛大雪,对他亭亭的笑。
那一副雪白地红的光景,无意间在他脑海中印成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
即使日后过了再多年,他也从未忘记过。
兰总管在找着走丢的他俩后,便领着他们去登门拜年了。
只是在纪非看来,拜年也就是个由头,一家喝过一家才是众人最主要的目的,这不,才一脚踏进镇长家的门槛里,她就被里头冲天不散的酒气给醺得差点又退出门槛外头去,反倒是一开始兴趣缺缺的皇甫迟,在闻到各家不同的酒香味后,精神才略显得好了些。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身上又再散发出隆冬脂月夭的冷冽气息,而原因就出在他那一身太过出众的姿容上。
试想,在这座可说是藏在群山中的偏僻小镇,有谁见过风采耀眼迷人丶仙骨飘飘还俊逸伟岸的年轻男子?因此当皇甫迟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镇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失了魂似地睁大了眼,看迷地盯着皇甫迟猛瞧,更别说是镇上那一家家没出阁的闺女们,个个都目光笔直地窜过去他的身上扎根,并在心底默默开出朵朵大红灿烂心花来。
可遗憾的是,皇甫迟很可能生性就是厌恶与人接触,因此打从进门起,他就一手牢牢地勾住纪非的臂膀不放,拿她当档箭牌似的,架着她避过大批上前打算与他攀谈的男男女女,而对于那些相准了都想朝他来的女人,皇甫迟看也不多看一眼,楞是将无数颗芳心给抛在地上踩了又踏,翻过来踏了又再踩。
即使是这样,抵档不住他一身魅力的少女们,不畏皇甫迟的冷脸,前仆后继地争相上前围住他向他敬酒,或许是天生的防心吧,他人敬的酒,皇甫迟不给面子地半口未沾,这下可苦了与他一同前来的纪非,一夜陪笑脸丶道不是下来,她这被兰总管严令不许喝酒的孩子可代他喝了不少,最终没能撑到归家时分,她就已不胜酒力,半倚在皇甫迟的怀中懒得动弹。
皇甫迟看着屋里还在与镇上大人物们热切交流的兰总管,再往外边一看,春嬷嬷也还陪着那些村妇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磕牙中,他扶了扶脸上嫣红似抹了脂粉的纪非,见她半眯着眼频频打盹,于是他索性拉过她的两手,转身蹲在地上一把将她给背起,不打声招呼便离开了正热闹着的民家,将那些惋惜想留客的目光全都远远抛在脑后。
踩着一路的厚雪往山坡上爬,皇甫迟在纪非的两手揽住他颈项时,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纪非。i
“嗯?”趴在他肩上打盹的她懒声应着。
“人间很热闹。”以往看着人间时还不觉得,等她拉着他走进了后,他才明白他对人间的认知有多贫乏,而始终置身事外的他,这些年来又是多么不将这座人间放在心上。
“呵。”纪非将脸贴向他的背后,感觉他光滑的发丝摩擦着她面颊的触感。
“人间的年节都是如此?”
“不尽然。”听着他清冷的音调,她渐渐找回清醒,“这一年若是过得好些,岁未时节自然也就过得热闹些,若是收成差了,或是天灾人祸的,这年节过得也就没这么高兴热络了。”
“喔。”
纪非环紧了他的颈项,语气中盛满了感激,“是你让他们在今夜都能笑得这么开怀的。”
“是吗?”
“你忘了?前阵子你还救过他们。”若不是有他在,那一大片堆积在山头上的积雪若崩了下去,只怕现下那个小镇只剩下鬼影幢幢。
或许雪崩那回事,对这镇上的人们来说,是件攸关镇民生死的命运大事,但在皇甫迟的眼中看来,那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而已。
长年以来类似的事他不知做过了多少回,对他而言,救人这事可有可无,做与不做都没有太大意义。若是撞上了,那就救,若是运气不好没能来得及……其实道镇上到底会死多少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无半点所谓更不关痛痒。
当年他是答应了子问他会守护这座人间没错,可他却从没说过,他也会尽心,虽然子问曾说,修罗的爱是一种永恒,但可笑的是,对于这座人间,别说是爱了,他就连点感觉也没有。
即使披上了行善的外衣,他的骨子里,仍旧是个天性热衷杀戮的修啰,始终没变。
“你该为此感到骄傲,而山下的镇民们,他们则该对你心存感激的。”不知他在想什么的纪非细声在他耳边说看,“为什么你要隐姓埋名的去行善?”
“他们不必知道,而我也不需要他们的感谢。”
聆听着他冷淡的言语,纪非不语地趴在他的背上,回想起他那双总是无欲无求的眼眸,每回她在深深望进去后,所见看的,尽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
可悲的是,他竟不知寂寞。
不知道这么长久以来,有没有人说过他就像积雪不化的千年雪峰?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他给捂热些?要如何做,才能让他看人时的目光少点凉气多冒点暖意?她很想温暖这个冷冰冰的修啰。
因她总觉得,他是个被人们遗忘的好人。
他不该活得这么孤单的。
她低声喃喃,“你这傻鹰……”
“早就不是鹰了。”皇甫迟的脚步一顿,将快滑下去的她背稳一点,又继续往山顶爬。
“我就喜欢惦记着那只歪头鹰不成吗?”
他也不拦她,“随你。”
回到山顶上的宅子后,纪非被皇甫迟一路给背进了饭厅里,一块儿去寻找他最挂记的春嬷嬷特制烈酒,她点亮了一室的烛光,蹲在饭桌边翻找了一会儿后,在皇甫迟期待的目光下,又再多翻出两坛来。
她笑笑地拍着酒坛子,“瞧,春姨不只为你留了这一坛,为了你的捧场,她还为你备了两坛等着你赏识呢。”
皇甫迟在山下疏远又冷淡的模样,顷刻不见了,目光也在她的笑颜中柔和了不少,当她替他温好了酒,与他坐在一块儿喝着酒吃着桌上已凉的菜肴时,他忽地觉得这些冷菜吃来格外有滋昧。
或许他是醉了,醉在一片沁人的酒香中,也醉在将半个身子都偎在他胸坎前的纪非身上。
醉酒的纪非,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少了平日的狡黠,多了点迷糊,红润润的小脸蛋上始终都挂着憨憨的笑,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那滑嫩细腻的触感令他怔忡了下,她却直接拉过他大掌贴在自个儿脸上,一个劲地对他傻笑。
皇甫迟揽住差点掉下椅子的她,她绵软温热的身子令他有些恍惚。在一路背她上山来时,他记得,背后的她,小小的身子好热,那热意,透过厚重的大衣渡到他的身上来,而此时与她如此紧紧贴近,他更是恍然以为……他也是温暖的。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离开的念头给忘得一干二净,听着外头雪花落进院子里的声音,看着烛光下纪非美丽的睡脸,他在想,有她如此在人间与他作伴……
这日子,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