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一晃眼,皇甫迟已在她家住了两个年头了。

群山褪去了厚重的雪袍,换上了嫩绿亮眼的衫子,蒙蒙雨丝像美人断了线的珠泪,日日往大地浇洒。

这美人垂泪,初看时,甚美甚娇;连下了十来日,呃,美人虽有些闺怨,但那愁容仍是挺赏心悦目的;但若连下了快一个月……这美人都快变成人见就得绕道走的怨妇了!

往年是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却像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地往人间拚命洒泼,淋得地上农民也都快泪湿衣襟。

“今年的春雨下过头了……”望着外头绵绵不断下得人都快发霉的雨丝,兰总管没拘住到了嘴边的长叹。

“下过头?”皇甫迟虽在人间待了多年,却从没花心思去了解过这人间的四季节气。

“嗯。”兰总管洋洋洒洒地同神仙大人开讲人间农业概要,“您不知道,春耕是需要雨水没错,可是下多了丶过了时节还不停,过多的雨水会苗的根部腐烂……”

因雨日的缘故,没法出门只好待在大厅里练拳法的纪非,看着他俩站在窗边难得和谐的姿态,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听得认真,她两眼在皇甫迟的面容上溜过一圈,心底登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懂了。”听明原委后,皇甫迟朝兰总管颔首,“我出去一会儿。”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兰总管都还没来得及问他究竟听懂了什么,本还在他面前的神仙大人就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于是他一脸茫然地看向纪非。

“小姐,神仙大人他这是?”

“八成是去想法子让雨停了……”她无奈地揉揉两际,“你啊,别老忘了他的身份,往后在他面前说话要格外留心些。”皇甫迟不像这些凡人,甭管老天赏赐的是狂风或暴雨,全都只能逆来顺受,他可不同,拥有一身术法和能力,他能在老爷眼皮底下翻出的花样可多了。

兰总管恍然大悟地点头,“是。”

过了半天的工夫,时常神出鬼没的皇甫迟又回到了大厅里,已经练完拳法改剑法的纪非搁下手中的长剑,走至他面前好奇地问。

“方才你上哪去了?”

“找布雨的龙王商量些事。”皇甫迟的语气就像在说件家常小事似的。

纪非与兰总管对看一眼,然后指着他身上稍稍有些凌乱的衣衫问。

“只是商量吗?”龙王?她怎么不知道他这性子交过什么朋友?

“嗯。”皇甫迟啜了口兰总管所沏的热茶,“就是用上了些手段。”

其实也不过就是打趴了那个多事龙王,再顺道挖出龙王腹内上千年的内丹嗑了当午饭而已。

“……”纪非与兰总管无奈地仰首望天,在心中恳切期望龙王爷可千万别因此而翻脸,明年不再对人间布施水了……

春嬷嬷踩着杂乱无章的脚步,自回廊的另一边狂奔而来,厅内的三人讶然地瞧着难得失了仪态的她,在跑至厅门处时一手按着门扇直喘着气。

“小姐小姐,外头来了人……”

“谁?”

春嬷嬷的眼中绽出光芒,“太子殿下!”太好了,在这穷乡僻壤躲了这些年后,小姐她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然而纪非的一双杏眸却因此而黯淡几分,虽然她很就垂下眼睫掩住,却没逃过一旁皇甫迟锐利的眼眸。

就在一年前,总是与皇城方面联系的兰总管接获她父亲纪尚德的指示,要求告知他们的落脚处,并在信中言明,朝中局势已起了新变化,以及与纪非有着婚约的太子墨池,非常希望能够找机会与这多年未见的表妹见上一面。

对此纪非并没存着多少期待,毕竟墨池的身份并不一般,要想离开宫中本就属难事,更别说是翻山越岭来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了,所以她并没把这事给放在心上,再加上,她虽已及笄,但距离她成亲至少也还有两年之久,好不容易这日子安稳了一阵,她并不希望太早暴露她的行踪,再次让那些政敌对她小命的过分关注。

可她没想到,墨池竟真的找来了。

“兰,准备接驾。”她再次开口时已恢覆平日神色若定,“春姨,去我房里准备衣裳,我要更衣。”

“是。”兰总管领命后迅速离去。

纪非颇抱歉地看向身为局外人的皇甫迟。

“皇甫,能否请你出去外头逛一逛?”倒不是这神仙大人见不得人,也不是怕太子殿下会误些什么,她只是……不想把他给扯进她的事里来。

“成。”皇甫迟没为难她,搁下一个字后,转身就在厅内消失不见。

匆忙与春嬷嬷回房换上了套庄重又不失礼的衣裙后,这时兰总管也恭谨地领着远道而来的墨池进了大厅,不多久,在墨池的令下,负责保卫太子安危的大批皇卫与宫人等退出大厅,并合上厅门,只留下纪非与墨池两人单独详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厅门再次敞开时,兰总管看见墨池像个邻家大哥哥般拍着纪非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道。

“快点长大吧,早些进宫来帮我,别忘了这个国家需要你。”

纪非低首敛眉,“是。”

“我回宫了,你要保重些。”

“谢殿下。”她嫋嫋朝他躬身,再对外头吩咐,“兰,你送送殿下。”

一如来时的匆匆,奉旨代皇帝北巡的太子墨池,已在皇卫与宫人的簇拥下,再次踏上了北巡之路,这次会晤短暂得像是没发生过似的,她也明白,这是墨池挖空心思才挤出的一点时间,若是再待久点,只怕他人也会起疑。

当皇甫迟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在面前时,她淡淡地问。

“你看到了?”

皇甫迟没隐瞒,“他就是将来你要嫁之人?”

“嗯。”

“他是谁?”他并没记住那个身形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生得是啥模样。

她语气平板地道:“墨池,当今太子。”

“你是何人?”

“当今皇后是我姑母,太子是我表兄,家父是户部尚书,大伯是当朝宰相,小叔则是圣上亲赐的抚远将军。”

“然后?”皇甫迟挑挑眉,一点也不觉得她集政权军于一身的家族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她像在背烂熟于心的公事,“为了太子,日后我将会成为太子妃,再进一步助他成为皇帝。”

“助他?”不是等皇帝一驾鹤归西,那个太子就能登基子吗?

纪非摇首,“那个金銮宝座,不争不抢是得不到的。”若是简单就能登上大宝,那么他们这些有心之人又何须抢得头破血流?

身为太了,墨池日后继父业登上帝位,这点本该是理所当然,不过,可坏就坏在当今圣上子息艰难,多年仅有皇后所出这太子唯一血脉,偏太子又自小体弱,太医曾断言太子恐活不过十岁,因此十多年前圣上为以防万一,便先后将两名异姓王的子孙过继至皇家中,改姓后入了皇室玉牒成了皇子,前些年,圣上更是将这两名皇子分封为锐王与沁王。

站在墨国的立场上,部分的朝臣自然不希望皇家血脉断绝,或是将这片先人一手打下的河山拱手让给外姓人?但也有人认为,性格软弱无能的太了,无论是资质与天赋,皆无法与另两名王爷相较,因此在血脉正统与贤能适任之间,就有了各自的争执。

如今太子已安然成年,两名王爷亦在朝中经营数载,圣上再怎么想反悔,亦无法更改玉牒收回皇命。

再实际点来看,如今两名王爷羽翼已丰,在朝中结党扎根甚深,自然早已不是圣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代品,更别说两位王爷就有意取太子而代之,因此别说是圣上想剪除其羽翼,两党各自的靠山文武百官那一关也搁在那儿,时不时就有性命之忧的太子,眼下就连要保全自个儿都是个难题。

皇甫迟扳过她的小脸,非常不习惯她这等不容反抗的神色,更听不惯她麻木语调。

“为何要争?”既是不愿,她怎么不抽身离开?

“对我来说,这是命。”纪非轻轻拉开他的手,“别忘了我的家族与我的性命都与太子拴在一块儿,今朝他若是翻了船,明日我纪氏一族也休想上得了岸。”

“对别人来说呢?”

“因为野心。”她深深看进他平静似水的眼眸,“六界里没有野心吗?”

皇甫迟想不通他们在僵持什么,“有,但解决的法子就明快多了,毕竟在生死之间,选择也就只有那么两种。”全都杀子,不就一了百了?

“凡间的政局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纪非抽去发上过多的金簪,随手就扔在一边桌上,然后揉着自儿受罪的颈子。

皇甫迟盯着她面上淡淡的倦意,“倘若你的表兄日后将成为皇帝,你岂不是会成为皇后?”

“嗯。”

“皇后这身份,不适合你。”几根金簪和一些人事,就让她掩不去眼角的疲惫,等有朝一日她发髻上插上十二根金簪时该怎么办?到时她光要面对后宫之人就有三千,而在皇家屋檐之外,还有文武百官与成千万的百姓。

纪非像只被摘了两翅的蝴蝶,困囿在地上仰望着自由的晴苍。

“可是……没得选。”

说到底,每个人都只是为了活着。

无关背后利益丶无关是非对错,更无关道德的那道坎,他们这些局中人在与生死擦肩而过多年后早摸出了门道,能喘口气,日后就是胜者,躺下了,那就是代表提早出局。

她并非草木,她也想活着。

自小风雨血腥在她身上淋过浇过,尸山也踏了数回,不麻痹自个儿的心志,她不认为这种日子她能熬得过来,当然,她更不曾指望一旦太子战胜两名王爷登上那个位子,一切贪婪与挣扎就能落幕,只要胸坎里的那颗心不能跳动,那么这条路就一日见不着漫漫尽头。

只是这两年来安逸的日子让她遗忘了,她原本就是那道上的人,今日见过那个她早已记不太清楚的墨池后,她才忆起,眼前这太平的日子,其实是个她细心掩藏装饰的假象,铺设在她面前的未来道路,前行的方向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她也仍旧一步步地在这道上走着,她只是欺人欺己,妄想贪求一点短暂的幸福而已。

见她一径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院子里如茵的绿草,两手无意识地绞着手中虽不浮艳华丽,却确确实实是由上等丝绸制成的衣裳,皇甫迟自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铜镜塞进她的手里。

“拿着吧,日后你用得上。”

没过几日,纪非就明白了铜镜的用途。

太子前脚一走,兰总管就收到了纪尚德的飞鸽传书,信上说,十几前她一直驻守在朝阳关附近的大哥纪良,已在锐王爷这监军的令下,被派上了与西戎国交战的战场最前线。

皇甫迟说这面铜镜叫雾镜,此镜能让她看见她想见之人,但一日只能看上三回,每回约莫一个时辰。

在镜中,只大她三岁的大哥纪良,奉命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可她知道,西戎国国力远胜于墨国,军员战备更是在墨国之上,多年来西戎国骚扰边境朝阳关已是常事,日子久了,边关守军的防备也跟着松懈了,于是上个月西戎国派出大军一举叩边时,朝阳关的守军在猝不及防下死伤甚惨。

这一回奉皇命率军退敌的锐王爷也知西戎国不好惹要想成功拿回朝阳关几是不可能之事,而纪良这回被调至最前线,不光是锐王清楚,她爹也明白,纪良将面对的不是九死一生,而是他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第五日天方破晓的清晨里,雾镜镜中的战局有了变化,始终率员顽抗的纪良在粮草短缺及援军久候不至的情况之下,迫不得已颁令大队后撤,可一道由锐王所下的军令很快即抵达前线,言明怯战败逃回关者,不审即斩,硬生生掐断了纪良的唯一活路,不让他退回朝阳关。

于是镜外的纪非,只能无能为力的捧着铜镜,眼睁睁看着纪良被穷追不舍的敌军追上团团围困,新一波厮杀再起,身负重伤的纪良无力突围,敌将先是斩断他的双臂,再一刀捅进了纪良的心窝。

那一刻,镜外的纪非没有挪开眼。

漫飞开来的血花染红了整面铜镜,再看不见纪良的身影,过了许久,她轻声问向一直和她一块儿待在书房中的皇甫迟。“我大哥他还活着吗?”

皇甫迟不语,拨开她因过度施力而握得泛白的手指,拿过铜镜反手搁在书案上。

“是吗?”纪非深吸口气,“我知道了。”

“纪非……”皇甫迟看不清此刻面无表情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两手覆上书房的门扉,皇甫迟一转身就见着了两张担忧焦急的面孔,他对老早就听到房内所言的他们摇了摇头,接着兰总管使劲握紧了双拳,春嬷嬷掩着帕子一路哭回了房里。

当天深夜里,当皇甫迟捧着兰总管送来的吃食进了书房时,纪非仍然保持着今早的姿势坐在书案前未动。

“你……可还好?”

“嗯。”

搁下盛着吃食的托盘后,皇甫迟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边,见她迟迟不动筷,他忽然想起了她以前喂鹰时的模样。

两年下来已学会用筷子的皇甫迟,夹起饭菜送至她的嘴边,纪非没说什么,只是配合地张口吃下,当他喂完这顿饭收拾好餐具准备拿回去给兰总管时,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

“我大哥之所以会死,是因死在政敌的手上,也是因我。”

皇甫迟旋过身,这才发现她的眼瞳中写满了哀伤,登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上他心头,不待他分清,他又再听她道。

“他等不到我长大进宫去帮他。”

她不该还这么小的,若是她已长大,在宫中身在其位,那么她定会奋力拖住锐王的后腿,不让他有机会将手伸至兵部里,更不会让他动纪良一根寒毛,哪怕是要嫁祸要诬陷甚至是毒杀,她相信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只要她能保住纪良一命。

哀伤中又泛着杀意的眸光,不一会儿就自她的眼中散去,皇甫迟走回她的面前,一指挑起她的下颔问。

“别什么都往自个儿的身上揽,你才多大?再说得远点,凭你一己之力,你又能做些什么?”

纪非握住他的长指,拉开他的手掌将它摊开,轻抚着他冰凉的掌心,他皱着眉,感觉她的指尖像蓬温温又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掌心上缓缓曳过,他忍不住张开五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擡起螓首,“你不记得前些年大年夜里你在镇上瞧见的那些笑脸吗?”

“记得。”

“让那些百姓年年都这么笑着,是我最大的心愿。”那曾据留在她心上的小小幸福,在她这两年间努力鞭策着自个儿时,一直都是她的动力。

皇甫迟的手紧了紧,“这事不能由别人来做吗?”

“我倒希望这世上人人也都能似我这么想……”她扯动嘴角,笑得有些艰难。

“那你就别--”生性自私自利的修啰,想也不想地就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纪非却打断他,恢覆澄净的阵子里,盛满了坚毅不可动摇的意志,“我活着,不求能得到什么,我只想让那片刻永恒的停留在百姓的身上。”

“永恒究竟是什么?”这二字,子问说过,其他修罗也说过,可他就从没明白过这--字。

她伸出另一手按向他的心房。

“它就在这。”

当她小小的掌心触着胸口时,皇甫迟像是察觉了危险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它带来的东西来得太快,一转眼间就在里头落了地丶生了根,与他饮春嬷嬷所酿的酒时感觉很像,阵阵烧灼灼感,来得猛烈可又舒坦醉人,一个不注意,就在他心底烙上痕迹。

纪良之死,确实是打击了纪非好一阵子。

但生活仍旧被日子推着走,悲伤也好愤怒也罢,日日痛过日日继续过,因此纪非并没有沈湎在这种伤怀的情绪里太久,在夜半无人时分将眼泪抹净后,她便积极接手由太子交托而来的诸多政务,并老是在忙得分不开身时叫皇甫迟去替她出远门。

站在宅邸大门处,远远恭送着皇甫迟再次乘云而去,兰总管一手虔诚地抚着胸口,再次深深觉得皇甫迟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大人。

一块儿住久了,这些年下来,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对皇甫迟的存在感到习惯了,无论是他古怪的问题,还是他那双带着疑问的无辜眼眸,都在昭示了,神仙大人,他是真的对这座人间不熟,因此就算他隔三差五地自嘴里冒出几句令人匪夷所思的问句,哪怕再突兀,他们都渐视为理所当然。

只是小姐最近又在教坏孩子了……呃,是神仙大人。

前些日子,她在书柜里翻出一本关于金石方面的矿书,于是她就推着神仙大人日日外出,替她去高山峻岭间查探矿脉,她甚至还在宅里帮皇甫迟修建了座炼丹房,好方便皇甫迟行事。

身为宅邸的总管,他问了小姐几回,可她也没把探脉的详细内情告诉他多少,反倒是皇甫迟较他干脆,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出门去替她这名凡人办事了,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纵容。

算了,不管小姐究竟想做什么,眼下只要能让小姐开心就好,因此甭管小姐又是如何大不敬地使唤神仙大人,他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只是没过几天,当神仙大人再次踩着祥云归家时,迎接他的,是纪非极度不悦的脸庞。

“这伤怎么来的?”平时腾云驾雾都不会乱根头发的仁兄,怎么这回三天不回家他就带了个战利品?

“打架。”皇甫迟摸摸颊上的小伤,说得很轻描淡写。

“都几千岁了你还打架?当你是三岁的毛孩子吗?”她没好气地接过兰总管过来的湿巾替他擦脸,“同谁打的?”她才不相信他会找凡人做这种无聊事。

“几只龙子。”

“又是龙?你怎么老找龙类的碴?”

“它们挡了路。”

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在纪非给他的地图上所标记的那几座山山脚下,居然住了只被天帝通缉的龙子狴犴,率着一批小龙孙大刺刺地占山为王,死死霸着几座山不肯识相的滚开让他一探矿脉,加上他又素来对神界之兽特别没耐性,所以就不多废话直接收拾了它们。

擦净了他的脸顺道也检查过他的手脚一回后,纪非拿过伤药小心翼翼往他的脸上抹。

“往后受了伤了不要再置之不理,要学会爱惜自己。”她就不懂他为何那么傻,明明就无所不能却从不帮自个儿治治,好像他伤了病了都不会疼不会痛似的。

聆听着她叨叨絮絮的教训,皇甫迟冷不防地从口中蹦出了一句。

“你爱惜我吗?”

“当然。”她以指弹了弹他光滑的额际。

“为何?”他眼中盛着浓得化不开的迷惑,仿佛她带给他的,是个千古不解之谜。

她想也不想就应道:“因我在乎你。”

在乎他?

生平头一回被人在乎,皇甫迟有些估摸不清此刻自个儿的心情。

独来独往数千年,他对众生的态度向来就是--杀,与不杀。而见过他的众生,不是想要他死,就是想将他大卸八块啃骨噬肉,独独从没有人担心过他是否又吃太撑。是否又不睡觉,还有脸上是不是添了道无关痛痒的小伤。

倘若她的这种心情就是在乎的话,那他呢?

他也在乎她吗?一想到在他空旷的心房里可能搁进了这二字后,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羽毛在他的心坎上搔呀搔的,他愈是不想去注意就闹得愈在意,愈是不想去想起,偏又深深镂刻进脑海里,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不懂得她口中的在乎是什么,因他千百年来从未对任何人事物执着过。

因此纪非挑灯写摺子他看,纪非整理皇城往来书信时他瞧,纪非在院子里练剑时他瞅,在纪非都快因此而对他翻脸时,他还是两眼瞬也不瞬。

她两手叉着腰对他吼,“再看下去你就能在我身上戳出两个透光的洞了!”

充耳不闻的皇甫迟依然故我,不弄个明白不死心,让拿他没辙的纪非也只能由着他去看个尽兴。

三日后,总算看够的皇甫迟来到她的书房,正经八百的告诉她。

“我也在乎你。”

纪非手中的墨笔一顿,在摺子上滴下了大片的墨迹,她不可思议的问。

“就因为这,所以你就连连年看了我三日?”

“还有三夜。”他不忘加注。

她黛眉一拧,“敢情夜里你还跑来偷瞧我睡觉?”

“嗯。”

“礼义廉耻呢?不是早塞你脑袋里了吗?”他不会又叫那四字搬家了吧?

“忘了?”他老老实实地道。

窗外旁听的兰总管,面上完美的笑容已抽搐得有变形的趋势,春嬷嬷则是又开始在拧帕子,那表情似是想把帕子当成某人塞进嘴里再啃两下。

“罢罢罢……”纪非告饶地抚着额,摇摇螓首后去翻出几张地图,“总归一句,你这神仙就是不能闲着,我看你还是多做点正事,帮我再多跑几座山探探脉吧。”

“这是?”皇甫迟注意到她在其中一张地图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是墨国的矿脉分布图,也是日后的财源。”她摊开那张图往上头拍了拍,“国家穷,百姓就穷,无论要做任何大事都得先有钱,光凭空口白话却不做事,是填不了嘴管不饱的。”

皇甫迟没想到她探脉的原因是为了日后挖矿,他原以为她这是女孩子家只是喜欢那些闪亮亮的石头而已。

她神色一敛,“觉不觉得我在利用你?”

“不,你替我省了不少事。”生性比她更实际的皇甫迟对她摇了摇头。

“省事?”

“至少日后我知道该怎么安顿怎么打发那些灾民了。”她要办事也总得要有人手吧?他手边什么不多,年年天灾人祸下来,出产的灾民特别多。

听了他的话,纪非心上那一道绷紧的弦,霎时松了,原本深怀着罪恶感的她,还打算着该怎么对他解释,可他就只轻松的一句省事,就让她深深埋压在心上的罪恶感消失得无影无影踪,许久没笑的她,为此不禁再次绽出笑靥。

皇甫迟擡起一手抚着她的脸,“很好看。”

“什么?”

“你的笑,笑起来好看。”打从那个纪良死后,她就没再这么笑过了。

她面上的笑意更盛,“成,你陪我吧。”

“陪你?”

“陪我一块儿笑,一个人笑太寂寞了。”她兴高采烈地看着他没有别样表情的俊容,“你这张老是结冰不化的冰山脸,偶尔换副模样也挺不错的,你说是不?”

见她难得这么开心,皇甫迟没多想,马上就按她的话照办,只不过……

几千年来也没笑过一两回的他,才不熟练地微扬起嘴角让她开了眼界一会儿,就听见站在窗外偷窥的春嬷嬷直嚷嚷。

“小姐,我出门去收收惊!”

“……”呃,有必要这样踩场子不赏面吗?

皇甫迟扭过头,“不笑了。”

“别这样……”纪非讨好地拘着他的手把他拉回来,“春姨就是一时没习惯嘛,日后让她多练练胆子就成。”说实话,方才他那笑……是怪碜人的。

神仙大人不吃这套,“少哄我。”

“没哄没哄,说真格的呢……”她陪着笑脸不断保证,还不忘对一旁看戏的兰总管投以求救的眼神。

兰总管在皇甫迟的眼也跟扫过来时,连忙抖落周身寒气,诚诚恳恳地道。“小姐说的是,这看啊看的,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因此神仙大人切莫介怀。”改明儿个他要问问春嬷嬷是上哪家寺庙收惊的才行。

可春嬷嬷虽是如兰总管所言,看是看惯了,但她去邻山收惊,这收呀收的,也渐渐收习惯了……

这让好不容易才露出笑脸来的皇甫迟,脸上又再次阴了天,任凭纪非与兰总管再怎么哄骗讨好,她难再让貌美的神仙大人一展笑颜,照旧日日脸上布了暴风雪来招呼他们,只有偶尔在他心情极佳时,这才肯施舍他们这些凡人一会儿阳光,照耀这片被他冰封许久的大地。

受不了皇甫迟面上老是这样时阴时睛,纪非也叨念了春嬷嬷几回,可春嬷嬷她不知是吃错了哪门子药,对邻山的那座小庙反而愈走愈勤。因此在这日,一早就处理完书案上累积的政务后,纪非就顶着外头猛烈的艳阳,拉着皇甫迟一块儿去邻山探探深受春嬷嬷青睐的邻居。

“都端午了,你还捂得这么实?”走绿荫浓郁的山间小道上,纪非边拭着额际溜下的汗水,边看皇甫迟那一身四季不变的打扮。

“不热。”

她摸摸他的手,“也是,瞧你这手凉的。”

握着她软嫩的小手踩在一地杂草蔓生的山道上,皇甫迟的心情似是好了些,一路跟在后头的兰总管见状才想出声说个两句,后脑勺像长了眼的皇甫迟已转过头来横他一眼,当下让他未出口的规劝,全都按原路咕噜噜滚回肚子里去。

邻山山脚下,一间古老破旧的小庙宇俨然在望,本还漫不经心走着皇甫迟,倏然握紧了纪非的手,一把将她拖至身后。

“皇甫?”

飞快屈指算出对方来历后,皇甫迟缓了缓面上森冷的神色,松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我在这等,你进去吧。”

“可是……”纪非还是觉得他有些古怪,可没等她把话说完,一句脆生生的问话已自她身后传来。

“姊姊,你是来找春姨的吗?”

她回过头,在小庙残破的木门边,站着名脑袋光溜溜的小孩,看上去约莫六七岁。

“你是……小百草?”据春嬷嬷所说,这座小庙里就住了一大一小的两名和尚而已,老的叫去雁大师,小的则是老和尚今年新收的弟子,叫百草。

“嗯。”因缺了两颗门牙的关系,小百草笑起来有点害羞。

“百草,外边日头太晒,带纪姑娘进来歇歇吧。”

纪非扭头看去,这老迈声音的主人,是个有着一对白眉的老和尚,眯着眼笑时,瞧上去就像尊和蔼的弥勒佛。

皇甫迟在纪非进了庙里后,这才缓缓擡首与那名老和尚四目对,而老和尚只看了一眼,并示多言,转身就进了庙里。

见到老和尚的当下,皇甫迟即不再隐藏自白日起,体内就开始不断狂乱奔窜的戾气。

修罗道中的修啰,天生就崇尚杀戮与血腥,身子里时常聚积了各种戾气,所以修罗们表面上看似杀戮为乐,实际上却是以杀戮为生,他们必须不断释放出身体里的戾气,才能保持一种稳定的状态,自他来到人间后,每当他体内累积的杀意升到顶点时,他便会避开人间改往他界,在其他五界纵出体内瓷意杀虐的渴望,并在放空了戾气之后再次回到人间。

可今日在瞧了这和尚一眼后,他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杀意,却像只不受控的野兽,撕开了他心底的栅栏逃了出来,害他那时差点就没忍住一身的杀意,在纪非的眼前大开杀戒。

“收下吧。”没等皇甫迟动手,去雁老和尚指着摆在矮墙上的两本破旧的册子。

皇甫迟横眉冷对,“那是什么?”

“念在你救了无数百姓的一点心意。”

心意?皇甫迟往前走了几步,就着明亮的月光清楚的看见两本书册上的书名。

金刚印与七星大法?

伸出去的掌心在还未碰到两本书册前,一阵刺骨的痛感即自他的指尖传了过来,他扬首瞥老和尚。

明知他碰不得佛物还故意拿给他?

“喝了它,你会舒服些的。”老和尚似早料到会是这样,指着另一边矮墙上的一只水碗道。

也不知老和尚在这碗水里头施了什么手法,皇甫迟在饮下后,一阵清凉舒适的感觉充实了他的胸臆,就连体内多年下来积攒着的暴戾之气也在瞬间消淡几近无踪,他再伸手去碰书册,这回不费半点力气,轻而易举就拿至了手中。

他想不通,“为何要给我这些?”这尊佛界之佛,管的这是哪门子的闲事?

去雁老和尚绽出慈祥的笑容,“因保卫人间是需要手段的。”

“你就不怕我习会了之后用来对付他界?”

不意外听见他这么说的老和尚,背过身子跚跚踱向庙门,将话留在夏夜清凉的夜风里。

“我也想知道,日后,我会不会后悔……”

那年秋日袅袅来到深秋,秋风瑟瑟吹掠过山顶之时,纪非多年未见的大伯父纪尚恩来到了这山顶上的宅邸报讯。

身为她替身的大堂妹纪芙,被沁王派来的内间毒死了。

暗地里亲手葬了女儿的纪尚恩,连身上的素衣都没来得及换下,便风尘仆仆的路赶为为她报讯,同时还为她带来了太子密函。

站在抖落了一地枯叶的院里,纪非万般不舍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的这个伯爷,才年方四十而已,两鬓就已生出了白发,眼神沧桑荒凉得宛若死过一回,在将将自个儿的亲生女儿献出去作为替身后,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她有过半句怨怼,眼下的他只是紧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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