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坦白

叶无孑并未察觉韩策与程非之间的眼神交战,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默了片刻,才对程非缓声道:“你先起来吧。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你。你说的那黑纱女子,我该是识得。既然他们要寻我,那么小元宝和太子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此时,我们与他们要比的就是耐心。安心,我会尽快将他们两个带回来的。”

程非仍是跪地不起。

叶无孑无奈地叹了口气,亲手将程非浮起,重新按回椅子上做好,将碗筷再次摆好,示意程非继续。

程非抬手浅望叶无孑一眼,眼底潜藏着隐忍不见的愧色,拾起筷子,却怎么也放不下手来。

叶无孑心里只道,程非因此事愧疚难忍,自己在这里也只会加重他的压力,起身拍拍程非的肩膀,与韩策齐齐转身离去。

程非几乎是瞬间站起身来,急急出声唤道:“大人!”

叶无孑住步回头,却见程非望向自己的眼神急切中又隐含着几分复杂,短短瞥了韩策一眼,又重新落回叶无孑身上。

叶无孑淡淡回视韩策一眼,便觉程非有话与自己说。

三人一顿莫名对视。叶无孑无奈只好半哄着韩策道:“你要不先出去?我想,程非许是有事要向我汇报。“

韩策灵动慧黠的眼神已将事情看透了个大概,虽然万分的不情愿,但介于叶无孑话,还是不得不听着高傲的脖颈转身出门去了。

眼见韩策关上了房门,程非稍稍松口气,一瞬不瞬地望着叶无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自知千万般的不合适,终是温声道:“大人,你与他……好像关心亲近了些。”

这话,明显就是略显生涩而卑微的试探。

叶无孑并不打算瞒她,点点头,道:“是。我与他,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待此间事了,我回京复命之后,不论是否恢复我的官职,我都已经决定带他回蝶谷了。”

程非心下一沉,呼吸急促了几分,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大人,你是蝶谷的人?”

叶无孑仍是点头,“是。许久之前,便想与你说,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也算正好。”

程非缓缓点着头,心内却是一团烦乱,根本不知道再多问一些什么,去证实或者推翻心中的猜测,尽管叶无孑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清楚。

“大人,他一介书生,大人您……不介意吗?”

叶无孑沉沉一叹,“无论他是什么,是书生,还是什么其他的身份,韩策就是韩策。既然决定了他,那么无论他的前路到底如何,我终究会护他到底,绝不悔改。”

程非心尖又是一疼,“大人,您这么说,不正是说明,你对他,并不是完全了解。大人,日后若是发现他与你想象中的,或者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并不相符,或者他有什么大人不能接受的想法或者过错,大人届时又当如何?”

叶无孑闻言却是轻浅一笑,摇了摇头,道:“不妨。你说的这些,我也有想过。我的确并没有完全了解他,对他的事,也是知之甚少,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不会看错他的为人。倘若日后我发现他隐瞒我甚多,且是大奸大恶之徒,荼毒天下百姓,我自会亲自手刃了他,绝不手软!在那之前,我只会坚定地相信他,护着他。”

程非垂下眼睫,心下千思百转,已经分不清心头究竟是何滋味。

重新抬眼望向叶无孑,含着最后一丝期望,“大人,那我呢?”

声色浅浅,不是一如往常的“属下”自称,而是又轻又软的“我”,仿佛即将被人抛弃的可怜小犬一般,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恐慌与不安。

叶无孑抿抿唇,面上有些为难,但态度依然坚定,温和浅笑回应道:“你?你自然是继续做你的镇抚使了。此次西域之行,回到京师也算大功一件,也许皇上能够再将你擢升一级,能做个佥事或者同知也说不定。你前途大好,来去自然无需问我。”

“可是,大人,我除了这一身官职,还剩什么呢?你清楚,在指挥使司,没有人喜欢我,也没有人愿意接纳我。这几年来,都是大人一手提拔我,愿意与我亲近,否则,我也该如以往行尸走肉罢了。”

见程非如此沉浸悲伤,叶无孑浮起浅笑,轻声安慰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我们要分别一样。你我同僚数载,风雨同行,也曾刀山火海一同滚过来。回到京师之后,我官复原职,还是锦衣卫佥事,也还在指挥使司任职,你我也还会一直同行下去,一切还如往昔啊~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自然也没有说会离开锦衣卫。”

“迟早的事,不是吗?”程非鲜少露出强势的眼神语气,让叶无孑心下莫名的一瞬无措。

那眼神分明在无声地说着,叶无孑有了韩策,怎么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说不会变的,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从前,叶无孑心无牵挂,与她最亲近的不过程非而已,叶无孑自然也会事事以他为重。如今有了韩策,程非尽管还是同僚,却怎么也不一样了,他终究变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程非并没有咄咄逼人,很快收回了视线,坐回座位,声色浅浅:“大人不用管我了。我吃完早饭,一会儿就会休息,会照顾好自己。”

叶无孑又是一声轻叹,想说什么又不能多说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对程非太过心软与关怀,最终伤的还是他,对韩策也不公平。

叶无孑并非不知晓程非对她的心意,反而她一早便晓得,尤其程非每每望向自己,眼中欲说还休的深情。也正因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她更不能拖拖拉拉,伤害程非。此时的果断,也是对他的另一种保护吧。

叶无孑转身离开房间,关上房门,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舒了一口气,抬眼便见到了不远处倚着栏杆嗑瓜子的萧颂,仿佛看笑话似的望着自己。

拖着略带沉重的脚步也捱到栏杆旁,向下淡淡浅望着,脸上挂上了几分哀怨。

萧颂递过来一把瓜子,“吃吗?”

叶无孑摇摇头,“不用了。”

萧颂收回瓜子,又自顾自地嗑了起来,咔吃咔吃的声音有人躁人。

萧颂从口中拿出瓜子壳随手丢下楼去,摇头轻叹一声:“唉~红颜误人呐!”

叶无孑睨他一眼,“你好像不怕我了?”

萧颂将瓜子一收,脸色瞬间恭顺了许多,“怕!怎么会不怕呢!不过就是看你有些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要调侃你两句罢了。还有啊,我得善意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其实更应该在意的是那位年轻的小公子,他之前不是中毒甚深吗?如今虽然看起来并无大碍,但是我们谁也不确定他身上的毒,到底是否完全解了。所以,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是稍有不慎,你后悔都来不及的!”

叶无孑心尖跟着一颤,眉宇微微蹙紧,“你说得对。只是,小元宝和太子我也不能不管。据我所知,劫走他们的人,并非善类。虽然眼下他们二人并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是每多拖延一日,他们恐怕就要多受一日的苦。如今,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眼下正遭受着什么。小元宝认我为姐,信我,我护他便是天经地义,至于太子更是一国储君,万不可有半分闪失。”

萧颂听出叶无孑话中的意思,马上着急起来,“我说,凡事都是轻重缓急的嘛!你先确定小公子安全之后,再去做其他的事,便更加轻松,没有后顾之忧了不是吗?”

叶无孑隐隐并不认同地蹙起眉峰,“如今我身边并无鉴毒识毒解毒的人才,要真的确定小册子有没有完全解毒,那就必须暂且丢下西域的事,回到中原才可以。可是这一来一回,只怕小元宝和太子等不得。”

萧颂气的一把将所有的瓜子丢到楼下,洒了满满一地,对上叶无孑的脸,没有半分客气道:“我说,他眼下看起来是没有大问题,但是我告诉你,我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并不好!你不答应先给他解毒,确定他的安全,倘若日后哪一日毒发,便是致命的!打死也救不回来的那种!你那个什么小弟弟和什么劳什子太子的命是命,小公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可千万想好了!”

面对萧颂突然吹胡子瞪眼的一顿激愤的指责,叶无孑只觉莫名其妙,又甚是怪异,“你干嘛那么激动?我又没说不管小册子的安危,他的性命我自是最在乎不过了。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罢了。你用得着如此激动的为他抱不平吗?”

萧颂不服气道:“你没那么说,但你就是那个意思!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那话,不就是暂时把小公子放在一边,先去救那两个人嘛!”

斜睨着叶无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阴阳怪气道:“小公子对你痴心一片,我看了都觉得感动的不得了。本以为你会怀揣着跟他一样的心思,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负心薄幸!你虽然话说得实在,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和小公子的关系!你与他最是亲近,自然万事该以他为先!若是他的安危能与旁人同等对待,那在你心中他又与旁人有何不同?而且你也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让小公子知道,在你心中,他与旁人的分量并无不同,我敢保证,小公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让你再也找不到他!你就一个人一辈子后悔去吧!果然红颜祸水,毒蝎美人心,一点也没说错!小公子摊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什么东西!”

萧颂最后不屑地嘟囔一句,更加不屑地瞥了叶无孑一眼,便转身急急下楼去了。

叶无孑呆立当场,却是沉思了良久。难道在自己心中,韩策当真与旁人无异吗?……不!她狠狠否定了自己,韩策是有生以来第一个会让人感觉到心动的人。与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轻松自在的。虽然他以前时常闯祸,也处处树敌,但是在叶无孑眼中,他就是独一无二的。若是旁人,叶无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与对方共度一生的想法的,偏偏只有一人会让自己生出退隐山野,逍遥天涯的联想与冲动。

他纵然真的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叶无孑也愿意随着他,任着他,护着他,陪他自在生活,如果累了,乏了,便带他回蝶谷,受蝶谷庇护,让他一生无忧无灾。

他若有千万苦衷,百般艰难,叶无孑亦愿随他身侧,披荆斩棘,踏风破浪,不问前途,不问吉凶,也绝不言悔。

倘若他真的如萧颂一般所说,毒性未解,反而深入脏腑,已经危及性命的话……

叶无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根本来不及多问程非一句,便风一般飘下了楼。

房中已经放下碗筷,坐在桌旁的程非,耳畔听着脚步蹬蹬下楼声,声音清脆响亮,传出老远,在他听来,却犹如九天炸雷一般,生生砸在心头,直震的他心口发疼。从窗口飘进来的那阵风,夹杂着秋日西境特有的寒意,让人遍体生寒,同时熄了心头最后那一点星星之火。

“终究,还是灭了。”程非单手紧握成拳,浅浅阖目,长睫鸦羽,投下一条灰色的浅影,一如心头所感,再没了光亮。

叶无孑问过客栈跑堂,得知韩策一早出了门,向北去了,便也只好踏上长街,循着界面向北寻去。

叶无孑举目四望,一片人海,毫无头绪。她寻过几乎每一条小巷,查过每一间店门,一路向北,几乎都要出了城门。

心下愈发急切,拖着疲累的双腿,转身回走,继续寻着。

……最终在一家熙熙攘攘的糕点店门前,她一眼便找到了那个被人群挤出来的靛蓝色身影,手中托着包好的点心,垂眸笑得温柔。

叶无孑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因为跑的过于急切,脸色潮红,还不住地喘着粗气,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窃窃盯着眼前人。

韩策很快注意到状态失常的叶无孑出现在眼前,惊诧一瞬,随即紧张起来,上前欲扶叶无孑,“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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