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水内在车里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靠在了驾驶席的椅背上,刚靠下没多久,他就抬起胳膊来看了一眼腕表,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小子怎么还没出现,该不会他压根儿就没在楼里租房子,我们这一晚上要白蹲了吧......”
菅野斜了水内一眼,眼神中似有不满:“——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水内甩了甩手,随口回应道:“没着急啊,就是心里烦而已。”
菅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缓缓开口询问道:“心里烦?为什么心里烦?要是顺利的话,我们可是能抓到那个丧心病狂的混蛋,这可是件好事儿。你心里烦什么烦?”
水内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哎!还不是因为我那个宝贝女儿嘛!”
水内的女儿身体不是很好,这件事整个丸暴都知道。
之前的庆功宴上,水内喝多了提了一嘴,她女儿好像小的时候就患上了那个叫什么“神经母细胞瘤”的疾病,确切来说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诊断出患有这种疾病,然后在那之后不久接受了外科手术,不过手术并没有成功根治该病,这几年又出现了反复的情况。
至于“神经母细胞瘤”是个什么病,菅野也咨询过安野木妙子,据她所言,这大概就是一种发生在婴幼儿身上的恶性实体肿瘤,早期症状不明显,容易误诊,往往要等到肿瘤转移后才能被诊断出来,也就是说很容易错过黄金治疗时间,由此,对于低幼儿来说死亡率较高。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绝症,治疗得当还是可以痊愈的,毕竟该肿瘤有可能退变为良性肿瘤,实现所谓的“与瘤共生”。
不过也不能因此盲目乐观,因为该肿瘤在术后极易复发,菅野在网上查到了不少接受治疗后肿瘤复发的案例报告。
肿瘤这种东西,因人而异,生长的部位不同,造成的影响也不同,菅野只能大致了解,因为他也不清楚水内女儿的具体情况。
“——怎么了?不是说没事儿了吗?”
“哼,怎么可能没事儿啊。”水内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去医院复查一次,每次复查都会有坏消息。说老实话,我不知道那可怜孩子还能撑多久......”
“那她现在在哪儿?在医院住院?”
菅野刚想说水内的心真大,明明孩子正在医院住院,当父亲的还要出外勤任务,说一声有事儿来不了,找人替个班,上面的人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菅野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知道水内的妻子早就离开他的家投入他人怀抱了,水内的女儿是跟着水内长大的。
要知道警察的妻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天到晚需要加班,这还是平常的时候,要是有了案子只会更过分,有可能一整晚连家都回不了——明明结婚了,却在很多时候只能过着“丧夫”的生活,更不要提自己孩子的病情出现反复,恐怕成了压倒水内前妻的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像爱花这样的女孩儿十分稀少。
似乎也不能这么讲,爱花还是不一样的,她只能算是女朋友,连未婚妻那步都还没走到......
菅野思忖间,水内开始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
“——在家呆着呢。目前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式,她的身体本身就不好,怕是受不了再做一次手术了。况且......整个疗程要花不少钱,我哪里有那么多存款啊!在筹到钱之前,只好先拖一拖了。”
水内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骂道。
“妈的!为什么这种破病偏偏盯上了我的孩子?咱们国家那么多个财阀老总,为什么他们的孩子健健康康,屁毛病没有,可我的孩子却遇上这种倒霉事儿......”
水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刚有些失控了,于是立刻闭上嘴,后续的话语也仅仅是从嘴唇间小心翼翼地挤出来:“太她妈不公平了......”
菅野十分同情地说道:“你可以跟我们说啊,你一开口,大家肯定都会帮忙。最起码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其实警视厅早就有“募捐”的传统了,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苦命人家经济条件不是那么好,如果又不幸赶上自己的亲人生病,急需用钱,手头周转不开,这个时候只需要和管事儿的人说一声,第二天就会有人抱着捐款的纸箱从警视厅楼下走到楼上。
一听同僚有难,大部分人都会伸出援助之手的,再抠门的人,见到纸箱子传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又瞧见同僚们该出钱的都出了,碍于面子也会象征性地捐上一些。
即便是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也会在这种情况下慷慨解囊。
毕竟在警察学校的时候,大家就明白一个道理,警队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大家都是一个共同体,应该是铁板一块儿才对。自己的同僚遇到麻烦,当然应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菅野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可水内却摆了摆手:“不用劳烦你们,没这个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菅野皱起眉头,表情十分不满,“要是说你赌博欠了债,我们才懒得帮你,这事儿事关孩子,你开口,不会有人坐视不管的。”
可水内还是摇了摇头:“钱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这儿借一点儿那借一点儿,总能凑齐的,大不了慢慢还就是——如果拿了你们的钱,那我在警视厅可算是待不下去了......”
可算是待不下去了?
这有什么待不下去的?
难不成他......
菅野立刻反应过来,水内是觉得,如果找同僚借了钱,或者说接受了同僚的捐助,那他永远都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了。
“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面子问题?”
“——你不明白!”水内突然有些情绪激动地喊道,“菅野,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你不是我,你当然没办法了解我。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这不仅仅是一个面子问题!”
像水内这么老实本分的老警官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这么激动,肯定有什么原因让他觉得此事很重要,于是菅野叹了口气:“那好,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见解,我洗耳恭听。”
“我们从本质上讲就是不一样的,菅野,你是东大毕业的高材生,之前还跳过级,随便一考就过了甲等考试,你是个天才,起点就是警视厅。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从最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按理说,我就不应该踏进樱田门(注:警视厅的别称),因为我没这个资格。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在地方的时候破了一起大案,得到了嘉奖,于是我便作为我们团队的牵头者,代表他们进了警视厅。”
说着说着,水内摇了摇头,表情煞是痛苦,对于很多人来讲,能够从地方进入警视厅,可是一个无比荣耀的事情,到他这里却是一种滋味独特的折磨:“我很后悔当初答应上级的要求来到这里,地方警察署才是我的家,我来到警视厅,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不懂得变通的老顽固,上司还是位因为‘犯错’被下放的小年轻......”
说完,水内瞥了菅野一眼,菅野的表情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
没错,水内嘴中的小年轻指的就是菅野信之。
老实讲,作为水内的上司,菅野实在是太年轻了,本来他就是警视厅最年轻的警部,而水内又是常年混迹在地方一线的老油条,所以这个搭配怎么看怎么奇怪。
一个空降的新生指挥一只从下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老鸟儿,就像是本末倒置,可想而知,他们的工作将会有多么难以推进。
菅野不是“偶然”遇到这种情况的,是有人刻意这么安排,有意将水内安排进菅野的队伍里,给他找麻烦,给他甩脸色,让其他不服菅野的警察也跟着水内一起和菅野对着干,让菅野在丸暴的工作很难做。
这么做的最终目的就是让菅野主动放弃,要么辞职不干,要么申请外调。
可头铁的菅野愣是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选项,而是另辟蹊径,以强硬的专业水平让水内这只老鸟信服,现如今,一个资历最老的老鸟都对菅野心服口服,其它的手下自然也难以翻出什么惊涛骇浪了。
于是乎,菅野就在丸暴里扎了根......
“——我知道我为什么能进警视厅,纯靠运气,还有一小部分的实力。我说的运气,不是说我有多幸运碰到了那桩大案,又幸运地解决了那一桩案子。
我的幸运是,你和你的同僚闹翻了,高层有人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尝尝苦头,好让你知难而退,所以想借我的手来恶心你。至于我破了什么案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们会在乎吗?这件事情只不过是给了那些人一个光明正大地把我调到你组里的理由罢了!
就算我没有破这案子,他们也可以找个别的什么理由把我调进警视厅当你的手下,给你找不痛快。比如说,在岗时‘兢兢业业’啊,‘勤劳能干’啊之类的......”
菅野默默地倾听着水内的自白,心里自然也很不是滋味。
他回想起自己刚从搜一调入丸暴的时候,心里真的很憋屈。
因为他明明做了正确的事情,明明做了身为警察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反而会被惩罚呢?
后来他明白了,在警队里,不是所有人的利益都和警察的职责吻合。
他的行为给某些人造成了威胁,让他们有了心理阴影。
所以这伙人才会想尽办法给菅野施压......
至于水内,只是一个因为他的行动而被改变命运的棋子罢了......
从这个角度考虑,水内的遭遇怎能不让人感到悲哀呢?
——这也是水内第一次向他吐露心声。
“......我在警视厅,就是个孤家寡人。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抬起头来,路过的任何一个人要么和我是平级关系,要么就是我的上司——哪怕那个人比我要年轻十几甚至二十多岁!你们这些人本来就心高气傲,看不起我这种老古董,我要是再找你们借钱,哈!我在警视厅,就真待不下去了!”
“我们这些在地方小警署上班儿的警察,这一辈子活的无非是一口气。这份工作稳定,就算赚不到多少钱,起码能养家糊口。见到外人了,拍拍胸脯说‘我是做警察的’,最起码能挺起腰杆儿。无非就是为了这个。要我从你们手里拿钱?”水内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做不到。
“那你是怎么做的?去别处借钱?还是找你的亲友们借钱?”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水内舒舒服服地往靠背上一靠,“那是我的孩子,这病就算花再多的钱也得治。我已经筹好了钱,不用麻烦你们。”
菅野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沉默良久,这才开口说道:“——水内,你该不会是借了高利贷吧?”
警察去借高利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反而可以说经常发生——尤其是丸暴警察。
丸暴警察每天都在反黑的第一线,有不少人会在耳濡目染之下染上赌瘾,而大家都知道,“十赌九输”,更不要提道上有的是人做局,专门宰肥羊。
警察上了赌桌就不再是什么警察了。
而是案板上的羊肉,任人宰割的羊肉。
欠了巨额的债还不上,不还就会被人投诉,被人威胁,家里人也会受到骚扰,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去借高利贷,丸暴警察一天到晚和黑社会打交道,黑帮放贷的渠道也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他们以为自己仗着警察的身份可以让极道组织给他们一个面子,利率放低一点儿。
结果就是这么一点儿,让大多数人都万劫不复。
水内愣了一下神,而后对菅野露出复杂的笑容:“怎么可能呢,那我得还到啥时候去?”
菅野闷哼了一声,也没有做出别的反应,只是继续目视前方,耐心等待着目标现身。
而水内则是又低头看了眼腕表,“哎呦”了一声,彻底坐不住了。
“——菅野,你先盯着啊,我去上个厕所。”
水内噌地一下坐起身,伸手准备去开车门。
然而他指尖儿才刚碰到门把手,就听到车门内侧发出了一声脆响。
“咔嚓。”
水内想去开门,却发现车门纹丝不动。
原来是驾驶席上的菅野把车门给锁上了。
“菅野,你这是......”水内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不想重蹈覆辙。”菅野微微一笑,向水内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