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菅野回到医院，在特别训练房里进行的康复训练已经到了尾声，护士小姐正托着灰原的小脚丫，小心翼翼地上下摆动着她的右腿，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增强灰原的下肢力量，缓解她肌肉退化的速度。
菅野没有贸然进去打扰，而是守在训练房外面，隔着一层玻璃窥伺着房间里面的情况。
灰原无意之间扭过脸去，发现了他。
于是他笑了笑，伸出手来和她打了一个招呼。
灰原也回以微笑。
在那之后不久，坐在轮椅上的灰原被护士推了出来。
菅野立即迎上去，挤走灰原身后的护士小姐：“我带她回病房去吧，今天麻烦您了。”
“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护士小姐看向灰原，“下午的时间没变哦，到时候我会去病房接你的。”
“麻烦您了。”灰原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等护士离开，灰原抬起头问道：“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是案件很简单，你已经轻松解决了？”
“说来话长。”菅野不能在公共场合谈论这个话题，“我们回病房再说吧。”
一听这话，灰原收敛起了笑容，皱了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案子没办完你就跑回来了？你就这么放心不下我？”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菅野低头瞥了少女一眼，“总之，回房再聊吧。”
菅野在医院的走廊里拐来拐去，终于带着灰原回到了独属于她的单人病房，把门一关：“你是想在轮椅上坐着，还是想回床上躺着？”
灰原白了菅野一眼：“我就不能在床上坐着？”
菅野笑道：“当然可以。”
于是灰原自然而然地向菅野伸长双臂，而菅野也无比娴熟地将灰原拦腰抱起。
“哼，你真是越来越熟练了。”缩在菅野怀里的娇小少女打趣道，“抱女孩子上床什么的。”
菅野的表情一僵：“你这话说的……听上去可真别扭。”
“难道不是吗？你最开始抱我的时候还畏畏缩缩地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呢，现在一眨眼就把我抱起来了。”灰原还是像以往一样，一逮到机会就要拿菅野寻开心，“开心吗？把美少女抱在怀里？”
菅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灰原的问题了，只好点了点头：“开心。”
原以为菅野会说出一大堆废话来证明自己行为合理性的灰原对菅野的直白稍显惊讶：“真开心？”
“非常开心，感觉这一生都被治愈了。一瞬间把所有糟糕的经历都抛在了脑后。”说完，菅野把灰原往床上轻轻“一丢”，“满意了，小公主？”
“嘴很甜嘛。”灰原露出满意的微笑，“就是表情很臭，态度有待改善。”
菅野无奈地笑了笑，一边笑还一边摇头：“我刚才是在阴阳怪气啊。”
“是吗？”灰原当然知道菅野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他心灵受到的创伤怎么可能通过抱抱她就能得到治愈，“——可我当真了呢。”
“那你就当是真的吧。”菅野将轮椅推到病床的另一边，“所以，今天有没有好好吃早饭？我凌晨走的时候跟拜托了护士小姐让她给你送早饭来着，你有没有好好吃啊？”
“怎么算好好吃？”灰原开始装傻。
“都吃完就算好好吃。”
“那我好好吃了。”
菅野撇了一眼被灰原丢在床头柜上的一角吐司面包以及半袋牛奶：“我信你个鬼。”
灰原吐了吐猫舌，露出超级可爱的表情：“只是胃口不好。”
“不要因为我没在你身边监督就松懈下来好吗？你的身体需要营养，营养充足才能让你的腿更快地好起来，这些话我不都说了一百遍了吗？”
“会变胖的。”灰原也是有理由的，“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又吃了那么多东西，会变胖的。”
虽然身体已经变成了小孩儿，但保留了成年女性心智的灰原自然不能容忍自己变胖，要知道她当年可是超级爱美的，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实验室里，但一有机会，她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时尚达人——如果变胖了可就没办法穿那些性感的衣服了，所以绝对不能变胖。
“你才多大啊，就考虑变不变胖——就算你的腿没有受伤，你很健康，那你现在也处于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多吃东西，别到时候再营养不良了。”菅野以教育小孩儿的口吻向灰原说道。
“我·不·要！”
灰原的回答干脆利落，却又像极了叛逆的小女孩儿在向大人撒娇。
“你啊你……”菅野没辙了，他向来对她没什么办法，尤其是当她撒起娇来，世界都会被她融化，他肉体凡胎，又怎能反抗？只有乖乖束手就擒成为她的俘虏这一条路。
他已经习惯了。
见菅野认输了，大获全胜的灰原也就满足了，改口道：“我知道了。”
“嗯？知道什么？”
“我会乖乖吃饭的。”
“怎么改口改的这么快？”
“谁让你露出了那副‘失落又受伤的表情’啊，我心软了。”
“喔，鳄鱼还会流眼泪啊，我得记下来。”
“你才是鳄鱼！”
“我不是鳄鱼，我是鲨鱼，没办法在陆地上生存。”
没想到，此言一出那双令人惊心动魄的忧伤眼眸怔了一下，冰蓝的干净眸色也骤然加深。
曾几何时。
她也觉得自己是一条没人爱的鲨鱼……
两条鲨鱼在深海中相遇的概率有多大呢？相遇之后没有缠斗在一起，反而觉得对方很合拍的几率又有多大呢？
想着想着，少女的心弦好像被什么东西悄然拨动，就像吃了一块儿混合味道的糖果，一开始的味道是酸涩的，可之后的余味却有股别样的甜腻……
她突然笑了，笑的既腼腆又内敛，眼眸也是一如既往的清澈迷人——很难想象，一个经历过这么多糟心事儿的女孩儿，到底是怎么保留了一双如此干净的眼眸的？
或许是被灰原突如其来的笑容迷住了，菅野半天才回过神来：“……你笑什么？我说了什么很搞笑的话吗？”
灰原当然不会好心告诉菅野自己在笑什么，这是她心底的小秘密，决不能告诉任何人。
“没什么。”灰原摇摇头，茶色短发随之摇曳，“就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什么开心的事情？也分享给我听呗。”
“不行！”灰原斩钉截铁地回绝道，“这可是女孩子的隐私，不是臭男人能知道的事情。”
“嗳……”菅野叹息道，“我又从‘色警察’变成‘臭男人’了吗？”
“不是‘变成’，色警察的称呼依旧保留，现在只是赋予你新的称号。”灰原笑着说。
“你可真是不留情面啊。”菅野眨了眨黯淡无光的眼眸，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他昨天晚上本来睡得就晚，早晨又起了个大早，不困才怪。
结果，灰原也被他传染了，跟着一起打了一个哈欠，眼角处闪烁着点点泪光，看上去可爱极了。
“那么……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灰原一边用手指揉着眼睛一边问道，“刚才讳莫如深的，现在回到病房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说了吧？”
菅野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开口道：“友成信盛死了。”
灰原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之前在哪里看到过，可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看灰原绞尽脑汁搜索记忆的样子，菅野笑了笑：“是那份文件上的名字。”
经菅野这么一提醒，灰原立刻就回忆起来了——那份公安批准刺杀的文件上记录着刺杀执行人员的姓名，一共三个，其中有一个就是友成信盛。
这就意味着……
“——那个幕后黑手出动了？”灰原的反应很快，立刻就将友成信盛的死和神秘女人从储物柜中取走的文件联系起来。
菅野点了点头，对灰原的结论做出了肯定。
“友成信盛死了，也就是说他还会再次出手——”灰原仔细回想了一下文件上的其他名字，“现在还有奈良泽治和芝阳一郎两名公安，他们两个人恐怕就是接下来的目标。”
菅野再次点了点头，示意他的看法和灰原一致。
“那就通知警方，先把这两个人保护起来，不对，应该利用这两个人做诱饵，给那个幕后黑手设下陷阱，想办法抓到他吧！”
灰原给出的应对措施很合理，如果菅野能够置身事外，他恐怕会做相同的事情。
但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让菅野没底气插手这件事情。
见菅野沉默不语，灰原立刻便意识到他遇到了棘手的问题：“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回来之前，见过小田切敏郎，他企图交给我一项任务。”
“那不是很正常嘛？”灰原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哪里不对劲？”
据灰原所知，警视厅刑事部的那个姓小田切的部长总是会给菅野分派这样那样的任务，他就是菅野没办法一直留在她身边的主要原因，所以灰原不喜欢他——更不要提他还是一名警察官僚，本身就对“警察”和“官僚”两个词语没有好感的灰原其实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小田切。
哪怕他们没有正式见过面。
“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菅野回答，“他想让我调查七号馆事件，还说这是别人下达的命令，他只是代为传达……”
灰原立刻就不淡定了。
警视厅不是已经公布官方结论了吗？七号馆的案子按理来说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让菅野出面调查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直觉告诉灰原，这个命令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而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那个人不是真心想让我调查七号馆事件，灰原，这是一次明目张胆的试探，这个人想知道我是不是和七号馆的事件有关。所以才想派我去调查这件事。这是一个陷阱，一旦我接下这份工作，无论能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都会授人以柄。”
“告诉我你拒绝了。”
“我当然拒绝了，但是拒绝也要讲究策略，贸然拒绝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疑，所以我为了说服小田切可谓是用尽了浑身解数……好在是最后成了，小田切没有强行逼我应下这件事。”菅野停顿片刻后说道，“我猜那个给小田切下达指令的人就是石阪。”
灰原的脑海里闪过批准刺杀文件的签名：“石阪，石阪秀治？当年的警备局长。”
“对，也是现在的警察厅次长。”菅野顿了顿，“他还是小田切的前辈，和他私交不错。”
听到这话，灰原想通了一切。
“——难怪你被小田切捞进了刑事部，成了他的直系手下，我猜这里面也有这个石阪的份儿吧？”
“石阪秀治一直以来都以为我掌握着那些蒲生康文留下来的情报资料，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乐意让我离开警视厅前往地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一直都有在盯着我，确保我不会把那些文件泄露出去。”
说完，菅野叹了口气。
说到底，公安手中的那把刀一直悬在他的脑袋上，一直到七号馆事件发生之后，他终于有机会将蒲生留下来的那些文件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七号馆，这才真正将自己的保命符系在了腰间。
“真是个混蛋啊。”灰原骂道，“为什么警察队伍里净是这样的败类？要我说，不如你辞职好了。”
“辞职？那我该怎么保护你啊？”菅野反问道。
“逃走不就好了，逃到天涯海角，我都变小了，组织不可能查到我的。”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菅野缓缓起身，“别忘了君主银行的地下金库里还存着你的实验报告，如果被组织的人拿到了，他们就能知道你有可能变小了，从而查到你现在的身份……”
“说不定他们已经拿到了呢。”灰原喃喃道，“说不定他们就算知道了我能变小，也查不到我现在的身份……”
菅野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自欺欺人了？”
“我只是再说，你和这样一群人工作，就算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何苦继续为难自己呢？”
灰原多少有些……
心疼？
要知道这种感觉可是她不常有的，所以她也没办法确定现在在她心中翻搅的那份感情到底是不是心疼。
“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菅野勾起唇角，苦笑了一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再者说了，如果我辞去这份工作，我该怎么赚钱还房贷，又怎么负担得起东京连年上涨的房产税？更重要的——我该怎么养你才好？”
“我吃得少。”
菅野笑的更开心了：“好好好，就算这些问题都不存在，还有一个麻烦等着你和我。”
灰原眨了眨漂亮的眼眸：“什么麻烦？”
“你真打算一辈子这样吗？伪装自己是小孩子……你不打算变回去了吗？”
菅野的问题一问出来，灰原就陷入了沉默。
实际上，她想。
因为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她。
而且即便是她也不清楚变小这件事情对身体到底有没有副作用，就比如说，她会像正常人那样生长，还是说生长会就此停滞？
况且。
——再经历一遍童年？
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的童年已经无法挽回了。
在小学上的那几天课已经证明她永远也没办法真正融入同龄人的圈子里：再经历一遍也只能是对着同龄人强颜欢笑。
灰原已经受够了伪装，她只想做个正常人，堂堂正正在太阳光下生活。
而且她的血亲都已经死光了，没有亲人的爱，这个重头来过的童年又有什么美好之处呢？当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来爱，她却只能孤身一人，这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酷刑。
所以她想变大，取回自己应有的生活。
但前提条件太苛刻了。
“你看。”见灰原半天没有回应，菅野继续开口道，“你想变回去，可如果我离开了警察队伍，带着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许组织真的找不到我们，但是你也永远别想变回去了。因为你一旦变回去，组织就会发现你。做警察，起码我还有机会能把他们消灭掉。”
灰原极为勉强地勾起嘴角：“就算你真能消灭了他们，我也得先研制出解药才行啊。”
“这个我倒是不担心，你这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菅野伸出手来摸了摸灰原的头，灰原瞪了他一眼，但终究没有反抗。
——她其实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