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之所以不接受这份任命,需要在医院照顾灰原当然是主要原因,但除此之外也存在别的原因。
这个别的原因就是,他不觉得高层的控枪政策会取得什么成效。
日本现行的枪支管理法始于一九五八年,距今已有近六十年的历史了。
在此期间,日本甚至经历过一段暴力团横行的黑暗时期,而在这一时期,涉及枪击的罪案不仅没有下降,反而隐有上升的趋势,一直到一九九二年出台《暴力团对策法》,世纪之交出台《暴力团排除条例》,猖獗的黑道分子才彻底低下头,自此之后夹起尾巴做人。
但枪支被彻底取缔了吗?
当然没有。
也许明面上的枪支犯罪少了很多,但所有在丸暴干过的警察心里都很清楚,流入日本的枪支并没有变少,反而一直在增多,之前摆在明面上的枪支交易从暴力团向警察低头开始就逐渐转入了地下,隐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隐藏在那些如果不掘地三尺,就很难被发觉的暗处。
而站在明面上的警察对此毫无办法,就好比说组对五课好不容易才通过长时间的摸点、追查,及时闯入枪支交易的现场,抓了一帮现行犯,缴获了很多非法枪支。
但是这一场胜利根本不会给日本社会带来根本性的改变,被抓住的人基本都是些位于产业链最底端的二道贩子,他们就好比伤口上生出的烂疮,就算一时间被挖干净了,只要伤口还在,就会持续感染,很快就会有一批新的烂疮长上去。
——罪恶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会像细菌一样潜伏在暗处,不停地滋生,一直到有能力做出反击为止。
而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军工厂开足了马力制造枪械,大头给了政府,武装军队和警察,剩下的小头就会流向各种领域。而这些枪械最终会漂洋过海,送进日本境内,海关每天需要面对数不清的集装箱,他们根本没办法将所有的集装箱都打开检查一遍,实际上,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集装箱都没有被打开过。
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枪支呢?
——这还是海关每个人都尽职尽责工作的情况下得出的数据,真实情况远比想象中的糟糕。
菅野承认打击违法武器的地下销售是一件好事,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这同时也是一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任务,一旦上了这条贼船,搞不好这辈子都要在海上飘着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这件事情,尤其是他还收留了一个被神秘组织追杀的女孩儿,眼下没有任何事情要比灰原和她背后的组织更加重要了。
更何况,这个“行动小组”前面又被挂上了“临时”两个字,听上去就像是一场政治作秀:因为最近东京发生的枪支暴力案件增多,警视厅决定采取强有力的措施,组建了一个特别行动小组,让东京市民都看到我们警察没有坐以待毙,我们正在积极采取行动。
但是等风声过去,或者是下一任警视总监上台,就又会以“节省纳税人的钱”的名义解散小组,一切归零。
菅野才不会充当警察官僚的打手,更不要提此事只增加了他肩上的负担,他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
他能答应就见鬼了。
菅野将他的轿车驶入警视厅的地下停车场后,随便找了一个位置驻车,佐藤立刻走下去,准备为身旁的刑事部长打开车门,请他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上司是绝对不会“屈尊”做这种事情的,所以必须由她来做。
只不过,她前脚才刚踏出车门,小田切就开口了。
“佐藤警官。”
“是。”佐藤的声音干脆又利落,她毫无疑问是一位干练的警察。
“有关搜查令的事情让我来操心,既然已经明确了调查方向,你们就不用浪费时间继续跟进这起事件了,你可以回办公室了。”
佐藤看了一眼菅野:“我明白了。”
小田切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打发佐藤离开,他要和菅野说悄悄话,不能让她这个外人听到。
于是佐藤很识相地关好车门,扭头离去。
车里只剩下了菅野和小田切两个人。
“你也许可以拒绝特别小组的邀请,但是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情你拒绝不了。”
菅野笑了笑:“又是什么苦差事?”
“不是苦差事,是你最喜欢的解谜。”
“如果您了解我,您就会知道我其实不喜欢解谜,我只是喜欢听把银手镯铐在犯人手腕上的那一声脆响。还有跟在后面的那一声气势十足的‘逮捕’。”菅野伸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角度,这样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小田切的整张脸了——以前都是灰原坐在后排,而她要比小田切矮不少……
“七号馆。”小田切突然开口。
菅野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此地听到此人说出这个词汇:“……什么?”
“七号档案馆,你听说过吗?”虽然后视镜能够完整照到小田切的脸,但是地下停车场比想象中的要昏暗许多,穿过挡风玻璃的灯光只能照亮他的下半边脸,而他的上半边脸尽数隐入了黑暗里,这让菅野没办法通过他的表情来揣摩他的心理状态。
——他为什么会提起七号档案馆的事情?
——难道说他知道了什么?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他又不是公安!
——他知道的话,就意味着公安也知道了……
短短的几秒内,菅野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思绪。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承认自己和七号馆有关。
“没听说过。”菅野摇了摇头,装傻道,“是警视厅的档案馆吗?都已经编到第七号了?”
“不是警视厅的,是公安的。”小田切也在通过后视镜观察菅野脸上的表情,但菅野就是菅野,他在工作时间基本上都是那一副令人生厌的面孔,小田切也没办法从菅野脸上瞧出什么端倪。
“公安?公安怎么了?”
“前两天的枪击案,五名公安警察殉职,官方的说法是这五名公安警察在抓捕犯罪团伙的过程中受到袭击殉职,而团伙中的犯罪分子也被当场击毙,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并不是在追捕目标,他们是被一伙枪手残忍杀害的,而且是在公安的七号档案馆里,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档案管理员。”
“您的意思是,警视厅对社会公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对吗?”菅野猛地回过头来,质问小田切道。
小田切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是的。而且是很有必要的谎言。”
菅野还是陷入了小田切的圈套,要么说这帮身居高位的金表组都是老狐狸,小田切就是吃准了菅野是个“正义的警察”,所以才会堂而皇之地将这件事情背后的黑幕告诉他,然后等他来做出反应。
正常情况下,满腔热血的菅野肯定会主动要求调查这件事情。
如果菅野拒绝了,那就很反常了,搞不好这里面还有其它内幕——说不定菅野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警察厅次长石阪为什么偏偏要让菅野来调查这件事情,这让小田切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用了这种方式来试探菅野,想看看他到底和这件事情有没有关系,可谓老谋深算。
但同样都是东大出身的金表组,菅野在面对小田切时虽然会在经验和阅历上吃亏,但他绝对不会被小田切的阳谋算计的溃不成军:“——您想要我做什么?去暗中调查,戳穿这个充满水分的泡泡?就像工藤新一事件一样?”
“我还以为你会主动要求调查呢,毕竟你可是‘正义的使者’啊,菅野,连自己的同僚都不放过的正义使者,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揭秘警视厅黑幕的机会呢?”小田切说出这番话的语气可以说相当的……令人生厌,“怎么,你有什么顾虑?”
“当然有!发生在公安地盘上的事情,给出最终结论的自然是公安,他们想掩盖这件事情,而您想让我把他们埋进坑里的秘密挖掘出来?”菅野顿了顿,“我听说招惹到公安的人下场都不是很好啊。”
小田切勾起嘴角,笑了:“我原以为菅野信之没有心,所以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菅野并没有把小田切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反而直戳了当地给出了答复:“您说的对,我是怕了。”
这个回答出乎了小田切的意料,一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菅野信之竟然说自己怕了,这可是极其稀有的事件。
“你怕了?”
“对。”菅野认真地点了点头,“以防您不知道,我在从事了这份工作之后产生过两次害怕的情绪,一次是爱花失踪之后,我一边四处寻找她,一边害怕会突然发现她的尸体,还有一次是我被铲车撞翻,睁开眼睛看到灰原倒在血泊之中……
第一次的害怕,现在已经变成了愤怒,因为我至今都没有找到她完整的尸体,也没有找到杀害她的凶手,我为我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而第二次的害怕,现在变成了后怕,灰原差一点儿就没从手术中挺过来,我从护士那里取走了她当天穿的衣物,打开袋子,我还能闻到从里面飘逸出来的血腥味儿……”
菅野顿了顿:“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从那么娇小的身躯里涌出那么多鲜血……现在她还没办法下地走路,医生跟我说她的腿情况不容乐观,而这一切都是拜我所赐。”
小田切倒是没想到菅野会突然向他抒情起来,铁血男儿露出的感性一面打破了他的计划,此情此景,作为上司的他只能开口宽慰道:“错不在你,错的是关东稻叶会,我们早晚会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只是这需要时间……”
“就算把他们一网打尽又能如何?”菅野突然回过头来,质问小田切道,“有谁能治愈灰原的腿?有谁能把这段糟糕的回忆从她的脑海中抹去?不能,谁也做不到。你别看她最近总是对着我笑,但也许她背着我哭了很多回,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也许你下次不应该带着她一起冒险……就算你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
“——也许我下次就不应该冒险。”
菅野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决绝。
小田切心里咯噔一声。
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坏消息。
为什么?
因为菅野是一把现成的利刃,可以帮他斩开一切麻烦的利刃,可现如今,这把利刃没有之前那么锋利了,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你变了不少,菅野。换做是以前,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能从警视厅的鲨鱼嘴里听到真心话。”小田切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对菅野向他吐露真心感到欣慰,这说明自己在他那里多少还是有点分量的,另一方面,现在的菅野不是他所需要的那个菅野,他变得软弱了,“你变了不少。”
“我想也是……”菅野慢慢地低下头,像是陷入了无比的自责和难过之中。
“早在东京都连环爆炸事件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叫灰原的孩子,她好像就是突然间降临在了你身边,听说她是你的表妹,是你的远房亲戚。嘶——但我很好奇,一个远房亲戚会让你如此重视吗?”
“这不关你的事。”菅野回答,“这是我的家事。”
敢用这种语气和小田切说话的下属,也就只有菅野了。
小田切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哼,也许我应该去见她一面,看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儿把你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觉得她会想见你,在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应该不再喜欢警察了。”
“哼。”小田切闷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有人希望你能帮助公安暗中调查七号馆事件,因为似乎还有几名枪手没有被抓到……但我猜你应该不想干。”
“这不是我的分内之事,部长。”菅野回答,“公安是情报部门,而我只是个小小的刑事警察,我不想趟这滩浑水。更何况我还得照顾灰原,我只能说把我的本职工作做好,恐怕兼顾不了额外的任务。”
小田切抿起嘴唇,咂了咂嘴:“……我知道了,反正我已经把事情传达给你了。”
说完,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接下来要去医院?”小田切凑到驾驶席的侧窗处,向菅野抛出问题。
菅野坦诚地点点头:“嗯,我答应她要在她进行康复训练的时候陪着她,我不能食言。”
“所以你又要早退了?”小田切冷哼一声,“你真的对不起你的这份儿工资。”
“我知道,我也很愧疚。”
“愧疚?没看出来,我看你满面笑容,就差跳起来了。”小田切顿了顿,“随便你,反正你在本厅的人缘也不好,你也不怕别人对你说三道四……做你想做的吧。”
说完,小田切便提着公文包向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菅野见小田切的身影消失在了电梯间的拐角处,立刻收起了自己软弱的一面,重重地“啧”了一声,然后启动发动机驶离地下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