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前脚刚把灰原送回家,后脚就被刑事部长小田切给传唤了。
部长大人在电话里对菅野大发雷霆,叫他马上滚到他的家里来领骂。菅野自然乖乖地去了,毕竟小田切是把他捞进刑事部的“恩人”,这个面子不给,明天他就要收拾东西卷铺盖走人了。
说起来,这是菅野第二次走进小田切家的日式庭院,也是他第二次在女佣的带领下穿过木质走廊来到日式宅邸中的会客室。
别看从门口到室内也就一小段路,可这段路足以让菅野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为什么呢?
就是因为小田切和他一样都是“职业组”出身。
据菅野所知,小田切自打进了警察系统,在升官加爵的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上面有人提拔他,他本人又没有什么污点,治理属下的手腕也是相当高明。这才顺利坐到了刑事部的第一把交椅上。
这也是大部分职业组警察的升职轨迹。
如果不是菅野特立独行,小田切的现在,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未来。
而住在这样豪华的日式庭院里,这是菅野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并不是羡慕。
而是忌惮。
说到底,在菅野的心里,哪怕是部长级的人物,也没有经济实力在东京都心买上一套豪宅......那小田切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菅野并没有往下多想,因为这种事情越往下想陷得越深。
这可不是他现在能够解决的疑问......
小田切原本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喝茶,见佣人把菅野带进屋,立刻将手中的茶杯甩向菅野身后的墙壁,怒道:“你都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菅野下意识地一偏头,茶杯从他的脸旁蹭了过去,被甩到他身后的墙壁上碎了一地。带着菅野来到这里的女仆见家主生了这么大的气,立刻关上纸门,逃命般地离开了,此时偌大的会客室里只剩下了菅野和小田切两个人。
“抱歉,部长。我和公安起了冲突。”
“哈!真是了不起!”小田切噌的一下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你可真是了不起!竟然还这么大言不惭地说出口!你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吗?啊?你觉得除了你以外,其它刑事警察都是一帮缩头乌龟,只有你能够扛起刑事部的大旗是吗?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
面对小田切的愤怒,菅野低下头,保持沉默。
现在顶嘴也无济于事,不如等着小田切把脾气发完,再看看他叫把自己叫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为什么菅野会这么想呢?
因为小田切不会单纯只是为了骂他而特意把他叫到自己家,他完全可以在电话里直接开骂的,没必要多此一举。
所以在菅野看来,小田切这一次把他叫来,是有其它用意在的。不过在表明自己的用意之前,他得先把心里的这口恶气出出来才行。
“——你知道我为了保住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吗?数不清了!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把你踢出警视厅吗?就这样你还去招惹公安,啊?上次你在公安身上吃到的苦头还没让你长记性呢?那帮人一个赛一个的输不起!是,现在他们可能和你相安无事,但早晚会对你秋后算账的,因为他们都是这个德行,你是有多蠢才去招惹他们?”
道理菅野都懂。
可假如他像高木等人那样忍气吞声,又会发生什么呢?
假如他当初没有闯进警戒线,能知道公安在清理现场吗?
能知道公安涉嫌包庇枪击案的犯人吗?
现在不妨来假设一下,假如菅野没有冲进现场,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公安在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顺利且快速地将现场清理了一遍,然后回过头来告诉高木等人,他们已经完成了对现场的取证工作,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
高木他们一进现场就傻眼了——肯定的啊,什么线索都没了,现场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这可怎么办?要知道此时杯户酒店的楼下还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记者,他们顶着寒风,就是为了掌握到议员刺杀案的第一手资料,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个情况呢?
说我们正在调查,已经取得了有力线索?
这纯属扯淡!
哪里来的线索?
线索可都被公安清理干净了。
这么解释就算能应付一时,也没办法应付一世——深陷舆论漩涡的现任议员遭遇不明人士的刺杀,刺客还使用了手枪这样的敏感凶器,几个BUFF叠在一起,这起事件的轰动性可是不亚于前段时间的东京都连环爆炸事件,别指望舆论会在短时间内消停,现在所有媒体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警视厅的一举一动,而在案件结束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懈怠的。
如果警方迟迟拿不到进展,可想而知媒体会把警察的无能渲染成什么样子。
如果警方最后抓不到真凶,又该如何交代?
毕竟前面已经夸下海口说掌握了有力线索了,现在又说抓不到凶手,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拿不出来......
这就相当于,公安的手中,握着一干刑事警察的身家性命,如果公安拉了大胯,刑事警察就得老老实实地替他们背好这口黑锅。就算最后公安良心发现,找来一只替罪羊帮警察同僚们“排忧解难”,但凡这个替罪羊有一点儿问题,被媒体发现了漏洞,首当其冲的还得是可怜的刑事警察们。
围绕“无能的警察系统”展开的话题讨论肯定当天就能冲上岛国热搜。
毫无疑问,公安此时的所作所为,相当于是把其它刑事警察架在火上烤。
那么假如指认公安破坏现场呢?
首先这个说法从根本上就不成立,因为公安虽然是公安,但也不能忘记其“警察”的后缀,他们虽然有着不同于刑事警察的运行模式和行事逻辑,还有相对独立的指挥结构,但严格来讲终究属于警察系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那就是公安警察和刑事警察之间是互通的。在职业组的警察团体中,有不少人的生涯起点就是从公安部门干起的,先是在地方警察局的公安课担任要职后,再一步步向上攀登新的阶梯。
公安警察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蜕变成刑事警察,反之亦然。
所以说到底,公安警察和刑事警察,归根结底就是一棵树上开出的两朵花,说破天了也是“一家人”。公安警察和刑事警察之间的冲突,也是“家人间的冲突”,如果爆料出去,丢的是全体警察的脸。
既然同属于警察系统,没有人会为了争一口气而把公安警察破坏现场的事情爆料出去,因为这样脏水虽然会泼到公安身上,也同样会溅到自己鞋里。
因为公众只会对“警察”这个整体产生不信任感,他们才不会费心去分辨公安警察和刑事警察的区别,更遑论这两者都可以被视作警察的一部分。
没办法曝光,就只能采用内部问责的方式。
可人家公安最不怕的就是内部问责,因为之前也提到过,他们有着独立的指挥系统,警视厅的公安部,说到底也是要服从隔壁警察厅警备局的管理,而不是警视厅的警视总监,所以警视厅的内部问责机制,对于公安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退一万步讲,就算问责机制有效,公安方面也是有理由的啊,他们可以说现场是在取证过程中无意间被破坏的。毕竟现场取证不可能让现场保持原样。
至于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反正他们已经提前把外人轰出现场了,现场里面发生的事情没外人看到,他们说无意,那就是无意。
刑事警察能说什么呢?
这个国家疑罪从无,更何况是对上怀里揣着“杀人执照”的公安。
刑事警察在和公安的斗争中很难有什么胜算。
为什么?
理由有很多。
就比如说公安的职责从一开始就比刑事警察的职责要“高大上”,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守护国家,而刑事警察的职责呢?是为了守护社会的秩序和公共安全。由此,他们的行为逻辑也是截然不同的,一方倾向于结果正义,而另外一方则是形式正义,从追求正义的途径上,两拨人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
在刑事警察还在纠结于程序问题时,公安警察早就已经出手了,这和眼下的情况是如此类似。刑事警察从起跑线开始就慢人家半拍,公安又不是贪睡的兔子,不会好心在路上打一个盹儿等待勤奋的乌龟,他们只会越跑越快,只留下一个尾灯让刑事警察们眼红。
综上,如果菅野没有冲进现场,这件事情多半会不了了之,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有没有抓到凶手,期间的所有苦果,都是由刑事警察全盘吞下。
但现在不一样了,菅野进入了现场,亲眼看到了公安在清理现场,这就坐实了公安涉嫌“破坏犯罪现场”的罪过。也同时让菅野笃定了公安是有意想要向一般的刑事警察隐瞒案件的情况,由此得出他们可能在调查组织的结论......
而且菅野从来都不是“警察系统”中公认的一份子。
他是有意反抗传统警察系统的存在。
之前的种种经历告诉公安,如果把菅野这个人逼急了,他是真的会把事情闹大,闹到让全国的媒体都知道今天晚上公安在杯户酒店的电梯间里犯罪了。这种丑闻一旦曝光,就算最终能够顺利压下来,也得有几个高层掉脑袋。
所以,菅野这一闯,给公安的行动留下了隐患,让他们忌惮万分。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菅野恰恰就是那个光着脚的。
“抱歉,部长,我只是做了一名刑事警察该做的。至于公安那边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也没有真正在意过,我只知道那是属于我们的现场,也应该是属于我们的案子,他们突然跳出来,二话不说就把案子抢走可?这样做不合适......”菅野顿了一下,继续为自己辩解到,“更不要说,我们刑事部的一名警察被枪手当场杀害了,部长大人,您应该也知道殉职的小角警官才刚结婚没多久吧?
虽然我不喜欢目暮,但他终归也是临时被派去保护吞口议员的,是为了公事倒下的,现在还躺在手术台上没有脱离危险,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吗?或许对您来说这单纯就是一桩案子,但这其实也是刑事部的脸面,自己家的警察都保护不了的话,那刑事部的脸——”
菅野的话还没说完,小田切就跨过茶几,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菅野默默承受着左侧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在小田切面前直起腰杆:“——请您给我继续调查的名分。”
“你真是油盐不进啊。”这一巴掌下去,小田切的火气也消下去大半,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菅野,抬起头,面向天花板长叹一口气,“菅野啊,我们警视厅是没办法对抗公安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公安往前进一步,就意味着我们得往后退一步,进两步,我们就得退两步。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公安还是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只要他们还在,我们就永远抬不起头。
你说的很对,这个案子的确应该是我们的,为了保护吞口,我们的人死了!这起案子理应由我们侦办!可是我身为刑事部长,什么也做不了......”小田切回过头来,眼神里写满了“失望”二字,“哪怕是总监本人都无权过问公安督办的事宜,我一个部长又能做什么呢?
你在现场打了那个姓风见的公安,发完脾气,拍拍屁股就走了,以为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可你知不知道警察厅立刻就给我打了电话,说我的手下在外面对他们公安怎么怎么样了,要不是我和警察厅的次长有点私交,你觉得你能在这件事情上全身而退吗?”
菅野打了风见,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不大,是因为这终归还是警察自己家里的事情,没有牵扯到外人。
说不小,还是因为风见所代表的身份。
在大部分公安都需要隐瞒自己真实身份进行秘密搜查的情况下,总需要有人站在明面上协助他们工作。而风见恰恰就是这样需要站在明面承担风险的人,换个更通俗的说法来解释的话,风见裕也其实就相当于公安在明面上的“脸面”,脸面被人揍了,公安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呢?
打电话抗议已经够给小田切面子了,要知道之前警视厅内部还发生过公安往刑事警察身上扣上莫须有罪名的恶性事件......
“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此情此景,菅野也只能道歉服软,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但是他并没有改变他的目的,“但是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安抢走这个案子。”
“我知道,这毕竟涉及到我们刑事部,甚至是整个警视厅的‘面子问题’,我们总要有所行动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叫你过来?”小田切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握住菅野的肩膀,“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提前告诉你,这不是什么讨喜的差事,甚至有生命危险,但是只有你能做到。”
终于来了。
菅野心想。
小田切叫他来的“真相”。
“您想要什么?”
小田切面色一沉,缓缓地说道:“我想要你抓到那个枪手,亲自把他押回警视厅,押到我们刑事部的地盘——我要你从公安的手下把主动权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