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在医院里吃完晚饭，然后就往病床旁边的折叠床上一躺，放空自己的大脑，盲目地盯着上方的天花板发呆。病床旁边的电子仪器发出有节奏的白噪声，他今后也要伴着这种声音入眠了......
医生在晚餐时间结束后曾经来病房里转过一圈，简单检视了一下灰原的情况。
然而并没有发现她要醒过来的迹象。
菅野对此十分失望，但也只能接受这一现实。
此外，医生还叫他去楼下领灰原的衣服，那些在做手术前被撕扯下来的沾满鲜血的衣服被好好地包在一个包裹里，打开这个密封的包裹，菅野甚至还能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菅野记得，安野木告诉他说，灰原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失了很多血，情况十分危险。
菅野虽然没能亲眼见到那一幕，但是光靠脑补就能够想到那副光景，一个身高一米，体重不到二十千克的小孩子，就像一个被人扎漏的血包一样往外流淌着鲜血......
想到这里，菅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被他放置在床头柜上的密封包裹。
他只是打开看了一眼，就把那堆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因为他不敢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看。
他见惯了尸体，各种各样的血腥尸体，现如今却不敢去直视一套血衣。
“菅野啊菅野......”他用双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你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他扭头盯着包裹，犹豫着要不要再一次把它抱在怀里，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
脑海里随之出现了两拨小人，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有可能会扭打在一起。
——我应该看看，我是她的监护人，或许这里面有些贵重物品，我得替她保管。
这是正方小人儿喊出的口号。
——灰原或许不希望我乱翻她的东西，我应该尊重她的隐私。
这是反方小人儿喊出的口号。
——如果她永远醒不来，你就永远把这包东西放在这里吗？
正方小人儿反驳道。
——我宁愿永远把她的东西放在这里，等她醒来之后自己查看，也不想让她知道我侵犯了她的隐私。
反方小人儿也在继续输出。
——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隐私呢？别开玩笑了，你是个警察，践踏别人隐私是你的工作，怎么到灰原这里就不一样了？
——因为灰原不是嫌疑人，她只是一个被我收留的可怜人而已。
——可怜人？你知道她瞒着你多少事情吗？也许她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铲除异己。她说她不知道有关组织的更多情报，你真的相信吗？她制作的药，害死了多少人，你清楚吗？除了那个药，她是不是还亲手杀过人呢，你知道吗？其实你心里清楚自己不应该相信她。
——她已经把最关键的那部分内容告诉我了，我为什么不相信？
——最关键的内容？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姐姐是怎么死的？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她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么多年她都在组织做了什么，在哪里生活？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她是否安全。
——你把她当成爱花了吗？就因为你没有保护好爱花，你就想通过保护灰原来赎罪？她不是爱花，爱花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没有一个值得你信任，别再自欺欺人了。
——闭嘴。
——你看，你也意识到了吧，你就是个疯子，偏执狂，别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了，灰原不是你的谁，她对你来说并不特殊。你根本不适合做一名保护者，你知道的。
“——给我闭嘴！”
菅野抱住头，像是在逃避现实般地大吼道。
而当他睁开眼睛，他在手肘的缝隙间看到一双腿站在自己面前。
他抬起头，和刈谷雅治对上了视线。
刈谷对他露出十分担忧的表情——显然，刚才菅野情绪爆发的那一幕，很不巧被他给看了个正着。
“——菅野？你......”
菅野低下头，清了清嗓子：“额......如你所见，我最近压力很大。”
这是他在短时间内能够找到的唯一回答。
“你该......”
“——我该去看心理医生？你是想这么说吗？”
刈谷摇了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那就什么都别说，就当没看见。”菅野扭动下半身，将双脚蹬进鞋里，“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给你打电话来着，你没接，然后又跑到你家里找你，发现你家的报箱里塞满了报纸，就知道你没回去过......所以，想了想，你只能在这儿。”刈谷雅治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孩儿，“别太担心了，我刚还问过医生，医生说她会醒的，早晚。”
菅野冷哼了一声，自嘲般地重复了一句：“早晚。”
“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吗？”刈谷一边劝解着菅野，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现在真的很担心你，你让我想起了......”刈谷的话说了半截，因为后面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可菅野没打算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他立刻抬起头来追问刈谷道：“想起什么？”
“想起......想起爱花失踪之后你的表现，那很糟糕，知道么菅野？你那时候就差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了！”
“我没有疯。”
“是的，我知道你没疯，你理智的很，可你的感性崩塌了，你的世界只剩下对错了，你偏执到对所有人都不信任，哪怕是我和汤川。你觉得你身边所有人都是害了爱花的嫌疑人。”刈谷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因为他刚才亲眼见到了自己后辈濒临崩溃地在无人的病房里嘶吼，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掩饰过去的事情，“你现在正在重蹈覆辙。”
“我就是很后悔，那天晚上不应该带着她一起出去，否则她现在......”菅野挺直的背部瞬间垮了下来，他用手拽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抓了抓，原本就有些混乱的碎发搅在一起，显得更加狼狈，“我太得意忘形了，这是我的错。我......我只是......我不知道。鬼知道我当时在想些什么......”
菅野只不过是习惯性地听从了灰原的建议，带她一起“办案”。
菅野明知道这么做是有风险的，可他还是会向她服软。
至于为什么会一直这样惯着她......
——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灰原救过他一条命。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和灰原待在一起很亲切很舒适。
也许是因为想要把之前欠给光希的关爱施加到灰原身上。
搞不清楚。
也不想去细想。
“好了，你需要一件事来转移你的注意力，等灰原醒了，你也不会继续瞎想了。”
“是。”菅野点了点头，“这次算我幸运，我没有失去她。可下次呢？下下次呢？我保护不了任何人......朝雾峰秋说的竟然是对的，太荒谬了。我能救他一条命，但是我却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
刈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朝雾那个混蛋说的话你也能信？”
说完，他又拍了拍菅野的肩膀：“振作点儿，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儿跟你是什么关系，但是她也不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吧？”
菅野扭了扭脖子，对刈谷老掉牙的安慰做出了消极的回应。
他抬起头看了看灰原，然后又低下头。
“——我们出去抽根烟吧。”
“我已经两天没抽过烟了。”
“真假？”
“真的。”菅野抬起头来，“我现在顶多就是闻闻烟味儿，没抽过。”
“难怪你情绪这么不好，这是戒断反应吧？”
“不知道。”
刈谷双手插兜靠在病房墙边：“你这是，要戒烟？”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想让她赶快醒过来。”
“这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救过我一命。”
“这是故事，不是关系。”
“官方说法是，她是我的表妹。”
“我知道她不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提过你有这么个表妹，你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远房亲戚。”
“所以说这是官方说法。”菅野正是因为知道这种说法骗不了像刈谷这样和他关系比较近的朋友，所以才故意这样说的，他抿起嘴唇，坦白道，“她不是我表妹。”
刈谷见菅野不说话了，把手一摊：“——你这是不打算告诉我咯？”
“她是我捡来的孩子，是个流浪者，差点被冻死。”
“天哪，那她的家人怎么样了？”
“听她说，她的家人抛弃她了。我不想费力气去找那些混蛋，她也不想回去，所以我收留了她。”
刈谷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开始他还很惊讶，菅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仔细想想，正因为是菅野，所以才会做这种事。
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没有合法程序？”
“你要告我吗？”
“当然不会，就是问问。”
“没有合法程序。老实讲，灰原哀这个名字都是假的，我给她取的，她就没有名字。”菅野停顿片刻，继续胡编乱造，顺便发挥一下他的演技，“也许她有名字，只是她不想要那个名字了，因为她的家人抛弃了她，在这个该死的隆冬......”
“——天哪，真可怜。”刈谷皱起眉头，向病床上的灰原露出同情的表情，“她的家人，怕不是偷渡客吧？”
“很有可能。”
现如今，仍有不少来自外国的偷渡客正在想办法进入东京，这些非法移民有的是自愿的，有的则是非自愿的来到这片土地，原本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崭新的未来，但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一个孩子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沉重的累赘，偷渡客将自己的孩子无情抛弃这种事在日本屡见不鲜。
当然灰原并不是这种情况，但既然刈谷提出了这个观点，不能将实情和盘托出的菅野就顺着这个说法往下编了。
效果还蛮不错的。
“别怪我多嘴，按理说，她应该......”
“我不想听‘按理说’这三个字。”菅野抬起头来，“我不会让她遣返回国的，也不会带她去找把她抛弃的亲人，我收留了她，我要把她养大，就是这样。”
“好吧，好吧。”菅野毕竟是挚友，刈谷很快便选择了让步，“我听说她在上学，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搞定的学校，但是你得知道这件事儿经不起细查，如果你想把她留在你身边，你就得......你就得给她搞到身份证明，户籍证明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在想办法。”
“别告诉我你去求助朝雾峰秋了。这是最烂的策略。”
“想什么呢，没有。”
菅野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如果他实在没有办法做实灰原的这个身份，他早晚会去找朝雾帮忙。作为警察，他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因为一旦被人发现他有违法的行为，他就会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道上的人又都知道他是警察，他能做出的选择就会很有限。
“——作为法律专家，你有什么建议？”菅野突然抬起头，将话题抛给了刈谷。
“你这是在让我包庇你犯罪啊。”
“你做检察官这么多年，就没有打过擦边球？”
刈谷立刻默不作声了。
这世道，谁能独善其身呢？
如果刈谷真的铁面无私，他现在也不会做到本部系检察官这一步上，甚至很快就有可能成为刑事部副部长......到了这个份儿上，谁都会玩弄一些手段，刈谷也不例外。
不过，这句话从菅野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还是稍显刺耳。
不知菅野何时已经不再是那个宁愿为了维护法律牺牲的热血青年了，现在的他也开始步入灰色地带，而且还是主动步入......再往下走呢？会发生什么事呢？
刈谷也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菅野是个好人，又是他的好朋友，这个忙，不能不帮。
“唉......我能帮你，但仅限于咱们两个知道。”
“你有什么高招？”
“孤儿院。”
“孤儿院？”
“开个证明，证明灰原是在某个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你通过合法的方式领养了她，这样你们两个之间就可以建立合理的法律关系。但是你得明白，倘若有一天灰原的父母突然出现，要和你对簿公堂，这领养证明很有可能会被质疑，从而失去效力......但一般来说，应付学校，应付政府应该是没关系的，毕竟这东西，没有人细看，除非她卷入了某些事件......”
菅野眼前一亮，他之前就一直在想着该如何让“灰原哀”这个人真实存在，钻了牛角尖，但刈谷提出的方法是让这个女孩儿先存在，再将她的身份、名字和户籍做实。
“不愧是检察官，果然精通于灰色地带。”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说完，刈谷走到灰原的病床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可爱的“睡美人”，心生怜爱之心，觉得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被家人遗弃，实在是太可怜了，也理解菅野想要收留他的心情，于是暗暗地攥紧拳头，“我之前做调查的时候让一家孤儿院欠了人情，看来是时候讨回这笔人情了。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她。如果她被遣返，命运也不会好，但我知道你能照顾好她，毕竟你是个好人。”
“谢谢。”菅野开口道谢。
“现在我成了你的共犯，要是哪天这件事情曝光了，我也会完蛋......”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刈谷的心里却有一种心安理得，“你得照顾好她，别让她继续受苦。也别再让她躺在病床上了，就当是为了我。”
“我知道。”菅野点了点头，“我也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一次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刈谷转过头去，清清嗓子，向菅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咳咳，正事儿，晴海码头公园的弃尸案，我负责跟这起案子。”
“这么说，你也去开搜查会议了？”
“当然，不过没在现场看见你，还挺失望的。”
“那么，本部系大人，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吗？”
受不了菅野的阴阳怪气，刈谷皱了皱眉：“先说好，我觉得这起案子要费上一些事儿了，因为你的那帮同僚，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查到。”
菅野则是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了点头。
“——说得好，他们能查出什么来才让我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