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抓起被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静了音的手机,发现界面里所显示的那几通未接来电都是刈谷雅治给他打来的,同样去开了搜查会议的佐藤美和子在散会之后并没有联络他,这说明搜查本部的会议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值得关注的新鲜事儿,也没有什么能够直指凶手身份的证据。
否则佐藤肯定会联系他的。
眼下法医鉴定报告还没出来,监控也没查出东西,也没有发现任何目击证人——估计搜查会议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分配工作以及明确调查方向了。
哦,还有就是宣布应对媒体时需要用的统一措辞......
这种会不去开也罢。
可是仔细想一想,如果说搜查本部的会议上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刈谷为什么要特地跑到医院里来找他呢?单纯只是为了告诉他他是负责这起恶性案件的本部系检察官,之后要多多指教?
——不对啊,刈谷不是这样的人。
况且本部系检察官平常可是很忙的,没有太多时间跑到医院和老朋友聊闲天儿。
于是,菅野抬起头望向站在窗边向外眺望街景的刈谷,抛出自己的疑问:“——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啊?为了搞清楚我和灰原的关系?你的工作应该没有这么闲吧?”
刈谷笑着回头看了菅野一眼,一副心态很轻松的样子,然后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这一表现,让菅野以为窗外的夜景比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更令他感兴趣。
“——你不会真的只是来找我聊天儿的吧?”
“当然不是。”只见他用手指肚敲了敲病房的玻璃,“我刚才是在想,东京是个很大的城市,我在东京地检的办公室里就经常会往外眺望整个东京城,总是感叹于自己竟然生活在如此庞大的城市群落中,和九百万人挤在一起......”
“九百万人?你只是算了东京二十三区吧?如果要算整个都市圈,这个数字是三千七百万,还不算像灰原这样的黑户。”
刈谷咧嘴一笑:“那你有想过这三千七百万人的共同特点是什么吗?”
面对刈谷提出的问题,菅野还真的仔细去想了想,然后又非常认真地回答道:“都是能够独立思考的高等动物。”
然而,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刈谷满意。
只见他噘了噘嘴,说道,“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能吐出什么金句,”刈谷轻蔑地一笑,“在我看来——这三千七百万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
额......
什么鬼?
菅野听罢,扬了扬眉毛,露出不屑地表情:“——你是在地检被人欺负了吗?”
刈谷不解道:“为什么会这么讲?”
“否则你为什么会特地开车跑到我这里发牢骚?这一番话下来,我觉得你比我的心理还要不正常,你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样子,满腹牢骚,文绉绉的。”
刈谷终于肯转过身来,一脸无奈地直面菅野:“我说这番话,是因为刚刚发生在晴海码头公园里的事件让我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一起案子,在大学住宿舍的那会儿......”
“——青梅案。”没等刈谷说完,菅野便不假思索地答道。
“对,没错。”刈谷点了点头,“青梅案。”
“纪子遇害的时候,我就住在青梅庄。”菅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有些伤感地说道,“她那年才十四岁。”
“我在想,这个被人活活打死,然后又被装进行李箱,被埋在公园里的女孩儿,会不会和当年的纪子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天会死掉,只是突然的,命运选择了她,然后......”刈谷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们就简简单单地被人杀了,我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也没办法进行换位思考——当她们,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们......会后悔吗?后悔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菅野刚进大学的时候住在一个名叫“青梅庄”的学生宿舍,所谓的学生宿舍,就是一些好心房东专门低价出租给大学生的宿舍,宿舍里的设施一般比较简陋,但租金十分便宜,而且能和一群同龄人住在一起,还是蛮不错的。
菅野那段时间和妹妹的关系很僵,所以他一直想着要自己一个人出去住,于是便在前辈的介绍下入住了这个青梅庄。
青梅庄的房东有一个漂亮女儿,就是星野纪子,活泼开朗,比起沉默寡言的房东先生,这个小女孩儿才更像是那里的女管家——反正,他们那群毛躁的大学生,被她一个人治的服服帖帖。帮她刷碗,帮她买菜,帮她做家务,还会帮她写作业,总之就是一个人小鬼大的小女孩儿。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却在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了,活活掐死。
因为案发地点就在青梅庄的附近,女孩儿又住在青梅庄,所以本案又被媒体称之为“青梅案”。
那场悲剧发生后不久,菅野就搬离了“青梅庄”,因为青梅庄失去了那个女孩儿,似乎也就失去了灵魂......
根据警方的调查,星野纪子是被一个在附近工厂打零工的混蛋杀害的,最后的结案报告是,那个混蛋将纪子骗到寂静的河滩边,准备对她实施侵犯,但是纪子反抗的很强烈,那个混蛋一不小心就把她给掐死了......
现如今再去回想这起案件,菅野觉得或许这起“青梅案”,也是当初影响他选择做警察的原因之一......
“我还记得,之前我们‘野游社’内部,曾经激烈讨论过有关废除死刑的话题,那个时候不是正好赶上了‘废除死刑’成了社会热潮吗?我还有你,还有松山,还有其他人,都不支持废除死刑,只有汤川,坚决支持废除死刑,搬出了什么‘尊重人权’啊,‘避免司法错误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啊之类的理由......”
菅野也还记得,那天是他们几个社团活动,在野外聚餐,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这个头,大家边吃烧烤边聊起了废除死刑这件事情,本来大家普遍同意死刑是不能被废除的,最起码不能现在废除,可汤川突然跳出来,跟所有人唱起反调。
“我记得,最后汤川被我们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张脸都憋红了。”
菅野笑着说道。
“对对对。”刈谷连连点头,“最后我们还给他贴上了‘伪善者’的标签。”
“——话说,后来我也没问过,他现在改变想法了吗?”
“早就改了。”刈谷回答道,“纪子被杀之后,他就跟我说,他希望那个杀害纪子的混蛋能够获得死刑。后来他在律师事务所的那会儿,也给死刑犯人做过辩护,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一些罪人是真的该死。虽然他后来又跑去干法务,但他可是很后悔当初随随便便就说出‘废除死刑’这种论调呢......”
菅野对汤川这样的转变十分欣慰:“毕竟什么事不打在自己的身上是不会知道疼的。”
“是啊......”刈谷咬了咬牙,沉默了半晌,而后突然将话题重新拽回到正事儿上,“啊,说起来,这次的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菅野沉吟片刻,在脑海里组织了一番措辞,然后开口提出自己的见解。
“一般来说,像这种情况的尸体,我们会优先当做‘仇杀’处理,毕竟只有心怀足够的恨意,才会将人施虐致死......但是这个女孩儿才,四五岁的样子吧?她能有什么仇人呢?基于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通常情况下的‘仇杀’概率不大。也不会是抢劫或者情杀之类的,”菅野停顿片刻,“要我猜,这个案子,搞不好是她的亲人干的。”
“——你是说家庭暴力?”
菅野点了点头。
巧的是,菅野前一阵子就办了一桩和家庭暴力直接相关的事件,虽然那起案件中幸运地没有出现因为家庭暴力受重伤甚至死亡的孩子,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在极端情况下,这种可能性是确实存在的。
说不准哪个手下没轻重的父母,真的会把小孩子活活打死。
那起案子给菅野提了个醒,让他无法忽视这一可能。
“凶手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孩子给打死了,然后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绝对不能把尸体留在家里,尸体早晚会腐烂发臭,这样就露馅了,于是就想着将尸体藏匿起来,但是搬运尸体又是一道难题,总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背着孩子浑身是伤的尸体去抛尸吧?
于是就想到了将尸体装进行李箱进行抛尸。
我在现场看到了那个抛尸用的行李箱,大小正合适,小一点就装不下那个女孩儿了,凶手搞不好在最近一段时间去某家商店特意买了这么一个行李箱。然后此人又担心尸体腐烂会散发臭味儿,从而让其它人发现孩子的尸体,凶手将尸体包进大塑料袋里,喷满除臭剂......”
听完菅野的猜测,刈谷的脸色变得铁青:“简直是毫无人性啊!”
“至于为什么凶手要把尸体埋在人来人往的公园儿里,又为什么要带着行李箱这么大个的物件儿一起埋,我也没想明白。感觉这两个疑点值得注意。”菅野说完,颇为在意地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灰原,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之前的那场车祸,他现在说出的这番话,倾听对象应该是她而不是刈谷。
莫名的非常失望。
和灰原讨论案情会让菅野感到很放松,因为灰原的理解能力超强,很快就能掌握案件的大致内容,然后又会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在这堆线团中找到那个连接着真相的线头......而和一名检察官谈论案子......
该怎么说呢?
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全然没了抽丝剥茧带来的吸引力。
“所以说,以你的经验来看,只要我们能够确认这个孩子的身份,这起案子也就能顺利告破了,是这么回事儿吧?”
“什么叫‘以我的经验来看’?”菅野对刈谷的这番措辞十分不满,“你接触的刑事案件可不比我少吧,而且你可是‘检察官’,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怎么现在倒问起我的意见了?再者,我们警察又不用上法庭,法庭是你们检察官、辩护律师和法官之间的三方角力,和我们警察也没关系啊!作为检方,你才是应该对这个案子有大体把握的人吧?”
“你们警察也是要出庭作证的。”
“站在证人席和站在两边盘问证人的感觉可是不一样的。”菅野说道,“反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从来没有出庭作证过......”
菅野说完话,两人沉默了数十秒钟。
刈谷突然开口说:“希望不是家暴致死。”
“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孩子该有多绝望?”
刈谷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菅野能听出他在颤抖。
“可如果不是家暴致死......”菅野冷哼了一声,“绝望的就是我的同僚们了。”
刈谷知道菅野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的话语里充满对废物同僚们的嘲讽和鄙视。
“——那你可要努力了,毕竟这起案子不像寻常的杀人案,事关一个年纪很小的未成年小女孩儿,如果不能及时准确地调查出凶手,我已经能预见到时候报纸会对你们警方如何口诛笔伐了。”
看见刈谷摆出一副“和我没关系”的样子站在墙边说风凉话,菅野心里来气。
“——我才不要努力。”
“啊?”
“我想多抽出些时间来陪陪她。”说完,菅野伸出手来摸了摸灰原的额头,帮她整理了一下额前的茶色发丝,“警视厅又不光我一名警察,就算我不出力,案件也能破。无非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不打算介入这起案子了?”
“佐藤会在一线盯着,至于我嘛......”菅野看了一眼灰原的脸,“我累了。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歇歇了?”
刈谷听完就乐了:“你才多大就打了一辈子仗?”
“听好,按理说我就不应该去上班,我才刚出院没多久,伤还没好利索,更何况我的家人还在病床上躺着......我去一趟现场已经很给那些人面子了好吧?”菅野顿了一下,“......今天你在搜查会议见到松本了吗?”
“见到了啊。”
“这老家伙身体真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菅野抬头,对着刈谷笑了笑,“反正警视厅不是所有警察都是好警察。”
“你该不会是在暗指,你们的松本老大有问题吧?”
“他不是我老大,我从来没叫过他老大。”菅野停顿片刻,继续解释道,“我也没说他有问题,因为我没有证据。每当我有证据去举证某位黑警时,那位黑警就会因为各种原因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说完,菅野露出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微妙的笑容。
刈谷闻言,走到菅野身边,一脸严肃地向他抛出问题:“之前你和灰原被卷入车祸,也是因为那群人吗?黑警?”
菅野噤口不言。
良久才摇摇头,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希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