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那个男人逃跑之后就一直食欲不振,经常性地呕吐,原本我以为是因为妈妈喝多了酒,又因为上班很累,身体出现了问题。
直到后来,她才告诉我,她又一次怀孕了。这次我知道了,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是那个骗了妈妈卷钱跑路的男人的孩子。
而妈妈就像前两次一样,想要把他生下来。
妈妈的决定,我自然是支持的,因为我是家里的长男,是最听话的孩子。我生来就是要为妈妈分忧的,所以妈妈想要另一个孩子,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甚至可以说举双手赞成支持。
可。
我虽然在面对妈妈的时候没有任何表示,甚至笑着点头说“好啊”。
但是在内心深处,我很愤怒。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无名怪火正在我的内心深处熊熊燃烧,随着时间流逝,我的五脏六腑也都被这股火气所灼烧,全身上下都能隐约传来一种明显的痛感......
我对这份愤怒的来源也感到奇怪。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生气呢?
那个时候的我也想不明白。
一直到后来,我才慢慢理解。
我是在嫉妒。
嫉妒什么呢?
嫉妒我竟然见过他的爸爸。
我连我自己的爸爸都没有见到过,不只是长相,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的爸爸是谁。
我甚至......
我甚至一度将他的爸爸视为“父亲”,我甚至一度希望他的爸爸能够做我的父亲......
种种缘由,我很嫉妒他,明明他还是个没有出生的小婴儿,可我还是忍不住嫉妒他。
我会去想。
啊,如果我也能晚点出生就好了,这样一来,家里的长男或许就不是我了,我也能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玩耍,剩下的时间用来睡觉。说不准,我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
可是回到现实。
我心里很清楚。
这样的生活,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妈将我的弟弟生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去医院,而是选择在家、在我们的注视下生下了我的弟弟。
那副场景,很吓人,我记得到处都是血,然后妈妈身体里突然掉出来一个人形的东西,软软的,好像没有骨骼一般。
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证过这一切,难不成当初的我,也是以同样的方式降生于世的吗?当初的我也是从这般泥泞不堪的场面下诞生的吗?还有我的两个妹妹,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获得生命的吗?
原来,这也不是一件多神圣的事情。
反而显得有些。
——肮脏。
像极了我家里的厕所。
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怪味儿。
无论如何,妈妈的生产很顺利,我和我的妹妹们多了一个亲生弟弟,只可惜,这个弟弟,和我们不是同一个父亲——说来也很奇怪,我们的家庭构成十分复杂,明明是四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有不一样的父亲。我不知道别人家中的情况是怎么样的,但就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来说,或许我们家的情况,是这个国家的独一份儿。
生下弟弟之后没多久,妈妈就继续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上班去了,照顾弟弟的职责,就成了我和妹妹的工作。大号妹妹那个时候才刚刚懂事,也不像之前那么令人讨厌了,她基本会认认真真地听我的话,这倒是为我省了不少事。
能有人来为我分担琐碎的工作,我真的感到轻松许多。
——变故,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后发生的。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折扣便当,因为妈妈今天晚上还是会很晚才能回来。我和妹妹不能等她回来做晚餐,只能自己解决。可等我回来之后,我见到妹妹神色慌张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哥哥,阿明,阿明......”
阿明是我弟弟的名字,妹妹的口齿不是很清晰,她其实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但是我没听明白,只知道阿明好像出了问题。
我立刻将袋子里的便当盒丢在玄关处,冲到母亲的房间里查看阿明的情况。
阿明出生的时候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这是妈妈亲口跟我说的,就是为了让我好好照顾这个弟弟。前几天还没什么事儿,可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原本物理降温起了作用,妈妈也说不用带他去医院,可他还是会反反复复的发热低烧......
等我来到阿明身边,发现阿明已经睡着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凑上去,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
没有反应。
妹妹这个时候跟我进了屋,呆呆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我问她。
“阿明,从刚才开始就不动了。”
妹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含糊不清,想让她说清楚情况太难了。
比起这个,还是要......
我用手背轻轻地往阿明的额头上一搭,温乎乎的。
“阿明,阿明。”
我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可他还是一副眼睛紧闭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他平常这个点儿不应该睡觉才对啊!
对于这个计划之外的变故,我显得有些慌乱,我跪到床上,一边摇晃着阿明的肩膀,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企图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哪怕已经急出了一身的汗,阿明还是不起来。哪怕妹妹也在用她含糊不清的声音叫着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懂。
阿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过......
无奈之下,我放弃了叫阿明起床的打算,拉着妹妹的手走到餐厅,打算先吃饭。
吃完饭后,阿明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我知道出了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一直在心存侥幸。
——假如阿明只是睡得沉了些。
——假如阿明睡饱了就会起来闹呢?
晚上,妹妹回屋睡觉去了,我并没有去,而是一直在妈妈的房间里守着阿明。
一直到妈妈回来,我迎了上去,告诉她阿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妈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也看不出她是在悲伤,还是别的什么心情。
她将提包放在了玄关处,不紧不慢地换好鞋子,在我的注视下走进主卧的房间去看他的小儿子,阿明还是老样子,什么反应都没有,紧闭着双眼在睡觉。我不敢靠近,只敢待在门口,看着妈妈的一举一动,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什么坏事发生了,而原本应该照顾阿明的我,却没有能够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我亲眼见到妈妈伸出手来摸了摸阿明细嫩顺滑的脸蛋儿。
从上摸到下......
又半跪在地上,将右耳贴在了阿明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睁开眼睛,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看到这样的妈妈,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抱住她。
听到我嘶哑地叫“妈妈”。
妈妈突然伸出手来制止住了我。
“——别过来,让我和阿明待一会儿。”
我愣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拖鞋。
原来我已经向妈妈移动了脚步......
可妈妈想和阿明独自待一会儿,我在这里不合适......
于是我向后挪动了步子,拉远了和妈妈的距离,依旧站在刚才的那个位置,主卧和窄小走廊的交界处,默默地注视着妈妈抱着阿明哭。
我心里很难受。
可是当时的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我的内心深处,竟然有那么一丝,名为“庆幸”的情感。
我在庆幸什么呢?我为什么会感到庆幸呢?
我不知道。
与其说我的年龄还小,不懂。
不如说我不敢去深究这一丝庆幸的真因......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从悲伤中分离出来,对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自然是乖乖听话。
“妈妈......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阿明,对不起......”
虽然此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毕竟弟弟是在我的照顾下出了事,我应该道歉。
就像当年我在照顾我妹妹的时候让我妹妹生了病一样。
是我的责任。
话音未落,妈妈就突然抬起了手。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她要打我,可没想到,那只手却静悄悄地落在了我的头上,轻轻揉搓起我的头发。
“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连连摇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回答:“妈妈不要怪我,是我不好,我应该,我应该......”
我抬起头,发现她在对着我笑,眼圈红红的。
我更害怕了。
“妈妈,我错了,不要生气好吗?”
“我没有生气呀。”她又摸了摸我的头,双眸有如一汪清泉,温柔似水,“阿明他原本身体就不太好,要错,也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生下来,也不应该把他交给你照顾。这不是你的错。”
“可——”
妈妈将手指抵在我的嘴唇上,强行止住了我想说的话。
“你还记得,我们把密封袋都放进了厨房的纸箱里嘛,给我找一个稍微大点的袋子来。”
“好。”
“——要能装下阿明的尺寸。”
我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妈妈抱在怀里的阿明,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两瓣嘴唇好像被什么东西黏在了一起似的,好不容易才撕开,彼此分离。
“去吧。”
妈妈笑着对我说。
我一声不吭地走出主卧,在走出主卧的那一刻,立刻动身飞奔进了厨房,像疯了一样地寻找着能装下阿明的密封袋。
最大号的密封袋就被压在纸箱的最底下。
我将半透明的密封袋拿起来,迎着客厅传来的微弱灯光照了照。
——没有任何孔洞。
这是一个完美的袋子。
我提着袋子折返回主卧,心里怦怦直跳。
我知道妈妈想要做什么,她想要把阿明装进袋子里。
可为什么要装进袋子里呢?
我搞不明白。
但是,我的心里盘踞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我走进房间时,我的双手已经完全麻木,手指僵硬地完全不听我使唤。
好不容易才把袋子递了过去,妈妈却命令我把袋子撑开拿好。
此时的她已经站了起来,将阿明抱在怀里,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拍打着阿明的背部,一副在哄他睡觉的样子。我在犹豫片刻后将袋子撑开,递向妈妈,妈妈则是伸长双臂,将阿明举向高处,一边举还一边笑着说:“乖孩子,睡觉吧,没人会打扰到你了。”
说完,她将阿明头朝下塞进了袋子。
她一松手,我顿时感觉到双手一沉,还好我眼疾手快地用力,否则阿明的脑袋就要撞到地板了。
妈妈从我手中夺走装着阿明的塑封袋,命令我道:“去把厕所里的除臭剂拿来。”
“除臭剂......”
“笨蛋!”妈妈骂道,“就是平常在厕所里面喷的那个金属罐子。”
“哦哦。”
“哦就快去!”
糟糕,我好像惹妈妈不高兴了。
我立刻跑进厕所,四处寻找着除臭剂,终于,我在厕所的肮脏角落里找到了它,双手捧起冰凉的罐子,折返回主卧。
“妈妈,我拿来了。”
妈妈一把从我的手里夺走除臭剂,一手提着装着阿明的袋子,一手握着除臭剂走出主卧。用脚推开客厅朝东向的拉扇门,走到堆满杂物的阳台上。
我跟了过去,站在客厅里远远地看。
我看到妈妈将袋子放在纸箱上,用力晃了两三下右手的除臭剂,随后按下按钮。
只听“呲——”的一声。
除臭剂便被喷进了密封袋里。
“呲——”
不止一次。
“呲——”
“咚隆咚隆”
这是金属罐子里的沉水球撞击瓶身的声音。
接着又是“呲——”的一声。
不知对着袋子喷了多少次,妈妈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将瓶子丢在一边,将塑封袋封好。
接着,她又回头对我喊道:“拿胶带来!”
我咽了一口唾沫,从茶几底下拿起胶带,走过去递给妈妈。
妈妈却瞪了我一眼:“我有手拆开吗?”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然后用自己的指甲撕开胶带,将一端递给妈妈。
妈妈扯下很长的一截胶带,然后绕着圈儿地将塑封袋的袋口缠了好十好几圈。
左右看看,觉得还是有些不妥,于是又撕下一截胶带来,从头到尾缠了一圈。
——这下子,阿明肯定是出不来了。
我心想。
随后,妈妈从我身边走过去,提着阿明回了主卧。
将双人床的床板抬起来,把阿明丢在了里面。
接着又扣上床板。
“——谁也不许告诉,明白了吗?”
妈妈蹲在我的身边,命令我道。
我只能点头。
“乖孩子。”说完,她张开怀抱,将我紧紧抱住,一边抱,还一边用手抚摸我的脊背——刚才她也是用同一只手抚摸着阿明的背,这让我感觉到有些......惶恐。
“你是妈妈最乖的孩子,以后也要听妈妈的话,好吗?”
我沉溺在妈妈温暖怀抱里,闭着眼睛连连点头。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明正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