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七号。
灰原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发现有人在她的床边趴着。心想肯定是菅野,于是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并没有再睡过去,恢复正常运转的大脑向她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就是菅野明明在自己的折叠床上睡得好好地,为什么要趴在她的床边呢?
要知道在这段日子里,灰原早晨起床的时候只会看到两幅光景:要么看见菅野已经醒了,正在洗手间里刷牙,要么会看见菅野还躺在折叠床上睡大觉,从来没有过一觉起来发现他趴在自己床边的情况。
于是灰原猛地睁开眼睛,想确定趴在她床边的是不是菅野。
虽然脸被胳膊挡着,但是光看身型,光看头发,也能确认他的身份。
嗯,的确是菅野没错。
可菅野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边趴着呢?
而且更令灰原在意的是,菅野身上穿的衣服,好像和他昨天晚上穿的衣服不太一样了......
“怪事儿......”灰原嘟囔着。
菅野睡得好像很沉,没有一点儿醒来的迹象。
“菅野,菅野警官?”见菅野没反应,灰原扭头看了看单人病房的窗子,发现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反射到白色的墙面上,在窗子周边涂上了一圈金色粉末。
“几点了呀......是不是快要到医生查房的时间了?”
灰原心里有些忐忑,虽然她最近每天都会睡到自然醒,但从来没有起的太晚,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她总觉得从窗帘后面透出的光要比往常亮不少......
她不禁去想。
——难不成是自己睡过头了?
她想去拿手机,又猛然回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在菅野那里,他从来没说过要还给她......
接着,她又想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那便是被她“放养”在外面的阿玛罗尼。她这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过阿玛罗尼,如果阿玛罗尼主动联系她了呢?如果替她接电话的是菅野怎么办?
如果菅野已经知道阿玛罗尼的存在了该怎么办?
这样的念头一时间让灰原忐忑不安起来。
可是她转念一想,这些天菅野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也不知是因为菅野体内“好哥哥”的基因突然觉醒,还是说他迈不过这道让她受了重伤的坎儿,于是选择用这种方式“赎罪”。不过无论如何,菅野这些天对灰原很好,以至于让灰原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馨感。
以她对菅野的了解,如果菅野发现她和阿玛罗尼“有染”,同时又在向他隐瞒这件事情,应该不会对她有这么好的态度的。
——或许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比起菅野已经拆穿了她的“隐秘之事”,灰原更愿意相信菅野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她的一厢情愿。
“菅野......”灰原试探性地叫了叫他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小手来RUA了RUA他的头。
没有动静。
“嗳,你睡得可真死......”灰原吐槽道,“明明是来照顾病人的,结果却比病人还能睡......”
好吧,他还在睡。
那就让他继续睡好了。
反正他最近都没有什么大事要做,能多休息休息也是好的。
菅野这几天有事儿就去警视厅一趟,没事儿就跑到这边陪床——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这边陪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那个小田切部长说的,作为公务人员,竟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呆着,就这还能照常领工资,也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甚至连上司都默许了这样的摸鱼行为。
灰原不禁去想,菅野的这份工作虽然哪哪儿都不好,唯独这一点挺让她羡慕的。
想当初她还在组织实验室的时候,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啊?
琴酒那个家伙巴不得往她的脚踝上套个锁子,每天都把她关在实验室里工作,什么带薪休假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不过仔细考虑一下,菅野之所以可以这么做,还是因为他太特殊了。
哪里特殊呢?
首先他目前所在的部门很特殊——特别任命系,这完全是小田切一拍脑门搞出来的新部门,完全没有先例,眼下直属于刑事部长小田切,听说就连参事官都无权过问,更别提搜一的课长和管理官了。在这样的特殊部门里工作的职员,享受一些特别待遇也是理所应当的。
其次便是菅野的个人情况,毫无疑问,他能力很强,这一点恐怕警视厅里没人会不承认,哪怕是那些企图对菅野不利的坏人也得硬着头皮说“的确如此”,自古以来,优等生就是有特权,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看看学校里面的学生就知道了,那些学习好的自然会受到老师青睐,受到青睐就会有额外的福利,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公平什么的都是讲给小孩子听的睡前故事,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公平一说。
还有就是菅野是名副其实的“瘟神”,他可是折磨过不少同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警视厅里的大部分警察都不喜欢他、甚至忌惮他的存在,可这也意味着大部分警察不敢去招惹他。
——如果在背后给他穿小鞋,会不会被他反咬一口?我又能不能承受得住鲨鱼咬的这一口呢?
想必很多人都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恐怕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在考虑过后得出同样的结论,那就是“招惹他不值当,离他远点才是正解”,所以哪怕是警务部的监察官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调查菅野吧。
综上。
种种理由让菅野变成了警视厅里最“特立独行”的警察,恐怕没有之一,别人都在警视厅里累死累活的上班,即便没有案件发生也要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书以及各种报告,而他可倒好,只要没有案子破就会无故缺勤,系长室的门永远是锁着的,而他人永远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陪在灰原的病床边,监督着她进行康复训练、和她说话聊天,或者是和她一起看书......
而灰原也得益于此,每天都不会觉得孤单,甚至会觉得有些嘈杂......
这种事情是她这十八年以来从未体验过的。
她不禁会去想,假如她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那么这幅光景便是她的日常生活吗?
假如她有一个亲哥哥,会不会就是菅野的模样?
想到种种这些,灰原一下子就心软了,不忍心叫醒这位一直在为她操劳的警官先生。
——就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她心想。
然后便开始盯着天花板发呆。
发着发着,她就觉得浑身难受。
整日整日地躺在病床上荒废时间,她早就感到有些腻烦了。
——再这么下去非要在床上生根了不可!
灰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外面的世界。
这种渴望甚至要比她原来被琴酒困在实验室时更加强烈。
灰原也考虑过原因,认为产生这种奇妙心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现在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之前她被琴酒监视、控制,不能称为自由身,因为内心对自由的期待值很低,自然也就对自由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而在被菅野保护起来后,她就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人了,对生活的期望值也会拉高,所以一旦因为某事被长时间的困在某地,就会觉得浑身不适......
说到底还是要怪菅野!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迁就她的任性,也不会让她此时这么难受......
当然,这只是灰原在自嘲。
她对菅野感谢还来不及,自然不会说他的坏话,如果说了,也是友善的调侃,绝非是认真的......
她侧过头去,看向趴在床边纹丝不动的菅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独特的情绪。
亦或者可以形容为某种“冲动”。
灰原自认为自己并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之冲动而做出令自己感到后悔事情的人。
但是有的时候,即便理性如她也会被那不起眼的一时之冲动所击倒。
只见她轻启嘴唇,对着菅野头顶的那团碎发轻声唤了一句“哥哥”。
声音软绵绵的,颇有一种兄控妹妹在向哥哥撒娇的感觉。
结果没成想,下一秒,菅野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灰原看。
灰原差点昏过去。
她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气正在上涌,在头盖骨里面高温加热至沸腾。
——她差点就爆发了。
因为她万没有想到狡猾的菅野方才竟然在装睡!
这实在是太奸诈了!
简直就是耍赖!
他一定是听到了刚才她唤出的那一声软绵绵的“哥哥”。
少有的委身于冲动,竟会酿下如此苦果!
若是他追问起来该怎么解释才好?
——说漏嘴了?
——在说梦话?
——情不自禁?
此时,灰原的大脑已经完全烧开了,就差发出水汽冲出壶嘴时的“呜呜”声。如果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形容的话,她现在恐怕已经像化掉的冰淇凌一样在床单上瘫成一滩,甚至大有顺着床单渗入到褥子上的趋势。
就当灰原准备开口解释刚才那一声“哥哥”时,菅野先开口了。
他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连锐利的眼角都在此时显得和蔼起来:“原来你已经醒了啊,醒了干嘛不叫我?”
溜到喉咙的话语立刻被灰原咽进肚子里。
——他不是在装睡?
出于谨慎的考虑,灰原试探性地问道:“怎么?刚才做了噩梦?你突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
结果菅野笑的更灿烂了:“啊,其实不是噩梦。”
“那是什么?”
“美梦。”菅野的双臂依旧交叠搭在床边,灰原注意到最上面的右手手背上还有没消下去的血痂,一道一道的,是被那位坠海的少年用刀划的,现在还没痊愈,“我梦见光希叫我哥哥了,笑着叫的,发自内心的那种......”
此情此景,灰原只想笑,可她还是强行压抑着不听话的嘴角,向菅野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难不成她平时不叫你哥哥吗?”
灰原知道菅野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
但她从来没有详细问过,诸如“为什么你的妹妹和你关系不好”,“你除了妹妹还有什么亲人吗”之类的问题,灰原一概不清楚。
菅野摇了摇头,嘴角勾出苦涩的笑:“我妹妹她,开心的时候会叫我一声‘哥’,但这是极少数情况,大部分时间都会直接用‘你’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有的时候甚至会直接叫我‘警官大人’......”
说完这些话,菅野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指甲盖上:“......至于‘哥哥’。也许她小时候会这么叫我,但是自从她长大,又或者是我长大,我就没有听到过了。”
“难怪你会这么高兴,竟然还会高兴地从梦里惊醒。”灰原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着床单,“看来你很爱你的妹妹啊。”
“不,我对她......”菅野摇摇头,“亏欠更多一些。”
“正因为很有爱才会觉得有亏欠吧?”灰原调侃道,“难不成你是妹控?”
菅野眨巴了两下眼,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糟了。”轻盈的笑声自少女的唇齿间飘逸而出,“好像一不小心撞破了‘警官大人’的秘密,这下可危险了......”
“我说你呀……”
菅野叹了口气,用力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副很头疼的样子。
“话说......”灰原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我记得你昨天晚上还穿的不是这件衣服,难不成我的脑袋因为车祸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可能会记错呢?”
而菅野闻言,突然变了脸色。
“该死!差点忘了!”他惊呼一声,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从地上抱起一个装在环保袋子里的保温桶,“你的早餐,快,趁热吃。”
说完便自顾自地升起灰原的床铺,然后又帮她支起小桌板,把保温桶往小桌板上一放。
灰原颇为好奇地盯着眼前的保温桶看,随后又抬起头,望向菅野:“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这是一个保温桶。”
灰原脸上布满黑线:“所以说里面的内容物是什么?”
“你的早餐。”
“我的早餐?这是你在别处买的?”
“猜错了,再猜。”
“你自己做的?”
菅野紧闭双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真的?”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菅野睁开眼睛,“总之,来尝尝我的手艺吧,我可是今天起了一个大早给你准备的。”
“你上哪儿准备的?”
“当然是回家啊。”菅野得意地笑,一边笑还一边为灰原打开保温桶的盖子。
在菅野打开桶盖的那一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飘进了灰原的鼻腔。
“——清炖鸽汤。一只老鸽再加上枸杞、当归、熟地以及红枣,炖了三个多小时。”菅野得意地挺起胸脯,仿佛邀功一般的说道,“尝尝。”
说完,菅野把勺子递给灰原,一脸的期待。
“看卖相还是很不错的......”灰原嘟囔了一嘴,又小心翼翼地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递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两下,然后优雅的小口吞下。
“怎么样?”菅野连忙问道。
灰原点了点头:“嗯。蛮不错的。”
菅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往墙边一靠:“那就好,不枉我费时费力的准备了。啊,就着美式炒蛋一起吃,这些对你身体恢复都有好处。多吃总没坏处。”
“会长胖的。”灰原有些不情不愿。
“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整天吵胖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谁说我是小孩子?”灰原皱眉,“不过......你几点就跑回家了?”
菅野一看腕表,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凌晨三点。”
“这么早!”
——难怪他后来又趴在床边睡着了!
灰原心想。
——原来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跑到家里给我准备早餐去了。
灰原呆呆地望着菅野,内心深处洋溢着一股暖流,差一点就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干嘛一直盯着我?我脸上有字?”
“没。”灰原连忙摇摇头,趁着这个机会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完,菅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隐约泪光,“不过你要乖乖吃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