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口敦子前脚刚刚踏入冬云贸易公司的大门,后脚就有人从她身后跟了上来。
来者身上穿着价格不菲的昂贵西服,看上去既优雅又干练,人又长的白净,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为暴力团服务的极道成员——然而事实上,此人便是冬云派的二把手,是朝雾峰秋最信任且最仰仗的左膀右臂。
“泽口小姐。”他微微一笑,“我便是跟你打电话折原拓磨,特地在这里等您来。”说完,他看了一眼绑在左腕上表盘朝内的腕表,“您可真是准时,分秒不差。”
泽口敦子见面前的人如此恭敬礼貌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微微鞠躬,行了一礼。
“请吧,老大已经在等着您了。”
既然来了,泽口敦子就没打算退缩,虽然心里在打退堂鼓,但是面前的人之前已经在电话里说了不会伤害她,那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泽口敦子之前和冬云派没有半点儿联系,也没有招惹过他们,他们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害她吧......
再者,泽口敦子被叫来了冬云派旗下的公司,怎么说这也是公家的地盘,他们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对她怎么样吧......
泽口敦子跟上折原拓磨的步伐,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泽口敦子也就壮着胆子问了:“折原先生,我和冬云派毫无关联,你的老......”泽口原本想要说“老大”,但是仔细想想,还是换了一个委婉的称谓,“你的老板为什么想见我呢?”
折原拓磨呵呵一笑:“怎么能是毫无关联呢,我听说,您和菅野信之警官的关系很不错啊......”
此言一出,泽口敦子的内心受到了莫大的震动,因为这句话听上去还有另一层含义。
——巧了,我们冬云派和菅野信之警官的关系也是很好,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嘛。
冬云派可是暴力团组织!
是坏人!
那为什么菅野警官会和他们关系好......
在泽口敦子眼里,菅野虽然十分保守,有点老顽固的感觉,可他是一个好警察,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好警察显然不会和暴力团亲近啊......
“菅野警官?”泽口敦子面露疑惑地向折原拓磨提问道,“你们和菅野警官又是什么关系?”
“警察和暴力团还能有什么关系啊。”折原拓磨勾起嘴角,呵呵一笑,可那笑容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大部分人都觉得暴力团和警察不共戴天,其实不然,这天下,和暴力团最亲的便是警察了,大家互相合作,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泽口敦子张张嘴,愣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警察和暴力团各取所需?
这这这。
泽口敦子刚刚步入此行当,根本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她自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各取所需法。
她还觉得折原拓磨的话实在太荒谬了。
的确,也许在暴力团的重金之下,有一些警察会对暴力团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菅野警官?
拜托。
那可是油盐不进的菅野啊。
菅野会和暴力团谈合作实在是太离谱了。
由此,泽口得出了结论。
——这人虽然相貌堂堂,但就会胡说八道!
即便心里是这样想的,或者说敦子情愿这样想,她还是下意识地提问道:“——菅野警官为什么会和你们......”
“因为他之前救过我老大一命。”折原拓磨如实回答到,“没开玩笑。”
“——你是说菅野警官救过你的老板?是这样吗?”
折原拓磨微微一笑,也没有重复刚才的回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我们冬云派,对这份恩情没齿不忘,哪怕菅野信之是一位警察,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只能说有些事情赶得寸,没办法。”
上行电梯终于停了下来,折原拓磨带着泽口敦子走出电梯,穿过走廊,上了另一部电梯。
电梯上行。
“——所以为什么你们想见我。”
折原拓磨回过头来:“不是我们,是我老大。先说好,我也不知道老大在想什么,毕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地见一个记者的,尤其是,这记者还是个新手,没什么分寸。”
既然折原说他不知道,那继续追问也意义不大了。
电梯很快便停了下来,折原拓磨领着泽口敦子来到一扇法式大门的前面,恭敬地叩响了门扉:“老大,人已经带到了。”
门的背后传来低沉而又洪亮的声音:“叫她进来吧!”
折原推开右半扇门,向泽口敦子闪开道路。
“您不进去?”泽口问道。
“老大只想见你,”折原耸耸肩,“还愣着做什么?请吧!”
泽口敦子只好孤身一人走进偌大的办公室,她前脚刚迈进办公室,折原就将她身后的门关上了。
——这可倒好,这回真没退路了。
敦子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办公桌。
办公桌后的转椅缓缓地转向正面,朝雾峰秋的真身也终于露相了。
和泽口敦子的猜测差不多,冬云派的首领年纪不算小,长相也很有威严......只不过泽口还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文艺范儿......这倒是有些稀奇。
“泽口小姐,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面了。”说完,朝雾峰秋向泽口伸去右手,泽口也只好伸手回握。
虽然只是平淡无奇的握手,里面也有大学问。
比如说,这一握手,朝雾峰秋就知道面前的女孩儿心里没底,担心他会加害于她。
这是个软柿子,比菅野好操控多了。
换句话说,泽口敦子此刻已经落入了他的掌中。
“——请坐吧。”
泽口敦子的表情有些僵硬,因为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和东京最大的暴力团之一的老大面对面,这是敦子在从业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哪怕从业之后,她也没有想过......
见泽口敦子迟迟没有开口,朝雾峰秋还是率先开口了:“我知道泽口小姐您,但是泽口小姐您可能对我不甚了解,我叫朝雾峰秋,是这家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您所熟知的‘冬云派’的头领。”
泽口敦子连连点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想要见我?我刚才听折原先生说,你们并不常见记者......”
“因为你不是普通的记者,泽口小姐。”朝雾峰秋顿了一下,“你是菅野警官的朋友,这就意味着你也是我们的朋友。而作为朋友......”朝雾峰秋起身,走到西侧的墙边,墙边置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着空玻璃杯和威士忌酒。
只见他拔开瓶塞,在两个杯子里倒入少许威士忌的酒液,然后又回到办公桌后,将其中一杯递给泽口敦子:“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我、我不喝酒。”
“你是没办法拒绝我的,泽口小姐,就这一杯,聊表心意。”
对面的人都这么说了,泽口敦子也没有不接的道理,更何况,她也担心自己如果不给朝雾这个面子,朝雾会不肯放她离开,于是只好接下酒杯。
不过,谨慎的敦子并没有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而是稍后了片刻,待朝雾喝完杯中酒,向她展示起空杯子后,她才将杯中的金色酒液吞了进去——这种酒液和她喝过的酒味道都不一样,尝起来就有些像洋酒的滋味。
“泽口小姐还真是谨慎。”朝雾峰秋坐回到办公转椅上,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我把小姐你叫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害你,更不会用下毒的下作手段。”
泽口敦子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将空酒杯搁在了办公桌上:“我不知道你和菅野警官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觉得我们不是什么朋友——我的意思不是说您不好,只是......”
“我能理解。”朝雾峰秋笑着点了点头,“没人希望自己牵扯上黑社会,我很能理解,不过泽口小姐,现在的东京已经不像过去那般是非分明了。说到底,所谓的文明,就是从非黑即白不断地妥协,以至于灰色的空间越变越大的过程。我们暴力团,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暴力团了,我们不过是这个社会中的另一股不可或缺的势力而已。”
大道理,泽口敦子不懂,也不想去听:“朝雾先生,很抱歉,不如您还是直说您叫我来的意图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朝雾峰秋点了点头,“——泽口小姐,实话实说,你要有麻烦了。”
泽口敦子皱了皱眉:“麻烦?我不理解......如果是铃木组铃木胜造的事情,菅野警官已经帮我摆平了,我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朝雾峰秋摇摇头:“不是铃木的事儿,铃木的事情只是一件小事儿,而你摊上的,是大事。”
面对朝雾这种辞令,泽口敦子可谓是一头雾水。
“难道说,我的报道给您带来了不便?”
敦子在脑海中飞快地思考了一下她近期写过的报道,应当是没有一件和冬云派是有关系的啊!
“不是,不是我们,而是另一群人,很危险的一群人。”朝雾峰秋打开面前的书本,从夹页间取出一个名片来,递给泽口敦子。
敦子接过名片一看——竟然就是“白色信金”公司的名片!
“这......”敦子大为震惊,随后摸出自己口袋里的那张名片,两相对比,的确一模一样,“这是什么?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是您的企业?”
“当然不是。”朝雾摇摇头,“我们早就不用这么下作的手段赚钱了。”
“——那为什么......”
“我听说,泽口小姐想要调查这家公司,而这家公司背后的人,也听说了这一消息。显然,他们不是很乐意你去调查这件事情,你能明白吗?他们很生气,他们不希望一个小小的记者搅黄了他们在东京的长远计划。”
朝雾背靠椅背,耍宝一般的摊开双臂:“东京的暴力团,我也好,北村也好,还是那些外国人也好,我们都会按照警察默许的规则玩游戏,可是这伙人不一样,他们不待见东京的规则。在他们眼里,你——”
朝雾伸出食指,指向泽口敦子:“——很碍事。”
被朝雾这么一说,泽口敦子的冷汗已经岑满后背,她咽了一口唾沫:“您是说,我被一群很危险的暴力分子盯上了?”
“没错。”朝雾微微一笑,“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不喜欢夜长梦多,行动十分迅速,所以这意味着你目前......很危险。”
泽口敦子将名片叠在一起,张张嘴,愣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重新整理好心情:“不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
“我、我.......我还没有正式调查这家名叫‘白色信金’的公司啊,我甚至都没去过那里,他们是怎么知道......”泽口敦子一脸茫然,完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可能啊。”
朝雾峰秋倒是能够理解泽口敦子目前的心情,他探出身子,摊开手,解释到:“你看,泽口小姐,我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唯一的连接点便是菅野警官——当然他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也不知道你和你的报社将要调查白色信金公司这件事。但问题是,现在我却知道了。”
“——对啊!您是如何知道的?”
“这个嘛,不是你应该问的问题。”朝雾摇了摇头,“你应该思考的问题是,既然我都知道了,别人就不会知道吗?”
被朝雾这么一点,泽口敦子的确也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
按理说只有几个人知道的事情,现在竟然被和此事毫无关系的朝雾峰秋知晓了,这就说明消息被泄露出去了,而消息被泄露出去就说明......白色信金幕后的黑社会团伙也可以截获这条消息。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完全有动机来对付她。
想到这里的泽口敦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强行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可是这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了?我刚才就说过,这个世界已经和当初那个世界不一样了,灰色地带看似越来越少,实则越来越多。而灰色地带的宽窄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一部法律?取决于一个法条?”朝雾峰秋摇摇头,自问自答到,“都不是。灰色地带的宽窄,取决于人。而人,总是最难猜透的生物。现如今,暴力团的势力早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简简单单地用‘地盘’来衡量了。而是需要用最常见,却又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东西衡量。”
朝雾峰秋伸出手指,指向天花板:“——人脉。”
“人脉?”
朝雾峰秋一哂:“换句话说,今天你接触到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那些人的眼线,所以你企图调查那家公司的消息会被泄露。”
被朝雾这么一说,敦子仔细想了想,从八塩玉袋那里出来之后,她只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本多有里......不对,本多副总编还就此事上报给了总编先生。
难不成是总编?
朝雾将泽口敦子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于是趁热打铁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身边的人不可信——我有一个提议,不如你今晚就先留在这里,这里有客房,我们可以保护你的周全,同时......”
朝雾的话还没说完,泽口就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朝雾先生,我得走了......”说完,泽口提着包转身就走,随后打开大门离开了办公室。
等她走了,办公室另一边的房门打开,折原拓磨从门缝外挤了进来。
“——老大,看来事情进行的不顺利?”
“又是个沉不住气的。”朝雾咂咂嘴,像是对泽口敦子非常失望。
“那我就,继续按计划行事了。”
见朝雾点了点头,折原拓磨便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