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公鸡才叫一声,小院便一片喧嚣。
溶月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时,王夫人已经撩开罗帐,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月儿,快快起床!”
“舅母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
王夫人不说二话,招来林缨,止水,把溶月拖下了榻。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她像是一尊泥娃娃,先被人按进浴桶,搓掉一层皮,然后被按到梳妆台前,又上一层厚妆。
等这通忙完,天色早大亮。
金灿灿的阳光照到回廊,穿透绯色的窗户纸,洒到明亮的铜镜上,折射出一道比黄金更闪的光。
王夫人看着镜里娇俏的人儿,嘴角咧成一朵花:
“舅母的手艺不差吧?”
溶月被震住了。
她生得不差,但远不及竹湘妃那等天仙美人,却不想,舅母有一双巧手,竟生生叫她美了一倍。
“我才知道舅母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哈哈哈……”王夫人乐得哈哈大笑,“舅母幼时生得不好看,生怕被人讥讽,早早学了上妆。”
说到这里,她笑意略淡,若不是月儿大婚,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手上妆的本事,竟然没有生疏。
“好了,你仔细瞧瞧脸,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若是有,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舅母帮你改改。”
都美成这样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溶月刚要说满意,江婉捧着一张龙凤喜怕,着急八慌地奔进房:“别瞧了,赶紧戴凤冠,兜喜怕。”
王夫人觉得奇怪,回头问:“怎么了?”
“世家的夫人们全进了元家,说要到这头,瞧瞧新娘子,万一叫她们瞧出端倪,岂不是要遭殃?”
“是要遭殃!”
王夫人咕哝一声,急急忙忙地去捧凤冠,她太慌张了,才捧上凤冠,便脚下一滑,差点栽了去。
江夫人和房里奴婢瞧见这一幕,全都乱叫着,涌向王夫人,这一涌,好几个奴婢又撞成了一团。
“啊——啊——”
一时间,房里听取“啊”声一片,
正是乱到极点,门口响起一声苍老又威严地低斥:
“慌什么?!”
众人顿住,循声望去,只见身穿卷草纹绕襟深衣的元家老祖宗眉色沉沉地跨过门槛,走进卧房。
江婉又惊又愕:“祖母,您怎么来了?”
“今日老身的嫡孙女出嫁,你说老身要不要来?”老祖宗眼神一转,看向梳妆台,“便是她吗?”
江婉心下一咯噔,暗道糟糕了。
祖母是大兴的老寿星,年轻的时候随祖父上战场,立过军功,她脾气不好,哪怕父亲见了她,也要惴惴。
这些年她常住城外的别院,连逢年过节都不爱回正宅,今日,到底是哪个不省心地把她招来了?
万一她对溶月有微词,不肯她以元家女的身份出嫁,岂不是完了?
不行,她得立刻命人去请父亲!
江婉忙着给侍婢使眼色的时候,溶月已经站起身,隔着三五丈的距离,冲元家老祖宗盈盈屈身:
“见过老夫人。”
元老夫人不说话,一双老眼深深地打量溶月。
她久不住大兴,但城里有什么事,她都知道。
宁溶月没到大兴,别院里的奴婢就把她的事,当作乐子说给她听,听得多了,她难免对她生出好奇。
奴婢说,大兴人人都道宁溶月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是个极不像话的小娘子。
她却不这么想。
毕竟她年轻的时候,也被人这么骂过。
后来听说她和太子合谋,把七皇子、九皇子、元妃、陈家、梁太子耍得团团转,她更不这么想了。
她甚至想,这么对她胃口的女娃子,怎么不是元家的女儿?
就在这时,太子登门了。
太子告诉她,他拿梦熙威胁元家,不仅逼峻一认了宁溶月作女儿,还要让她顶替梦熙做太子妃。
饶是她吃斋念佛多年,也被太子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出一肚子火。
谁知太子恁得脸皮厚,瞧出她生气,不想着说句好话缓缓,竟又开口叫她做宁溶月的十全娘子。
真是——
真是太对她胃口了!
她一边气得不行,一边又忍不住应了太子的请求,但她应归应,,心里的这口气还没顺。
于是乎,她这会儿看溶月的眼神不太好看。
见此,江婉简直急疯了,她心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祖母请出去?
没等江婉寻思出对策,元老夫人微微一笑:“恩,生得还行,像是元家的种。”
“欸?”
江婉傻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欸了!”老祖宗眼神一斜,十分嫌弃地说,“莫说宾客只是过了宅门,就算进了小院,也不用慌。”
她本来就一肚子火,看见元家长媳不争气,可不是要下脸子吗?
除了江婉,其他人没一个争气的!
尤其是虹惠。
明明是个执掌后宫的贵妃,偏偏糊涂地要死,年轻时非要和先皇后争宠,老了又拉着元家,为儿子谋权。
她有本事夺也就算了,可她一肚子愚蠢,得亏陛下仁德,没和元家计较,不然,元家得被害死。
除了她,长房生得两个女儿,也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小的看上太子,她不管太子喜不喜欢她,一头往里撞,结果没撞上太子,反倒上了七皇子的床。
而今七皇子废了,她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
大的那个更不省心,为了那个寒门子弟,不仅狠心算计亲妹妹,竟然被他蛊惑地差点抛家弃国。
想到这里,老祖宗气得不行。
“你看看你妹子,年纪比你小了不止一轮,通体的气派却比你沉稳、老辣,你啊,好生学着点。”
“是,是,是。”
江婉连连颔首,一点不气老祖宗骂她不及溶月:“所以祖母今日归家,是来送月妹妹上花轿的?”
“不然呢?”
元老夫人低眉,从袖子里摸出一把上好的羊脂梳:“太子殿下三登元家别院,请老身给她梳头。”
江婉又是一脸惊讶。
溶月顶着元家女的身份嫁去西宫是个秘密,所以无论元家还是王夫人,都没想过要请十全娘子。
本来以为此事终成遗憾,没想到太子如此有心,竟然三登元家别院,请来了元家老祖宗。
论年纪,老祖宗是个寿星,论她和祖父之间的感情,那是危难时肝胆相照,富贵时又相濡以沫。
二人从相识起便对彼此一心一意,从未生出过二心。
放眼大兴,再没有比老祖宗更好的十全娘子。
这一点,为溶月婚事操碎心的王夫人最是清楚,于是,她忍不住大赞一声:“太子殿下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