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们有她们的烦忧,顾沅这一夜睡得也不算安稳。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尤其她怀孕之后,整个人变得倦怠,愈发贪恋和依赖温暖,譬如此时,她侧躺在微暖的被窝里,脑子里却忍不住去想那个烦人的男人。
她努力控制着不去想,可就是管不住大脑,她越想越气,气那个男人,又气自己,最后生着闷气睡了过去。
在驿站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平静。
这般吃吃睡睡了两日,第三日傍晚,谢纶收到了长安城发来的讯息,开始整顿兵马。
看着蓄势待发的军队,顾沅在屋内来回徘徊了一阵,到底没忍住,跑去找了谢纶。
她去时,谢纶穿着一身银光铮亮的铠甲,正坐在桌边擦剑。那剑刃在稍显昏暗的灯下泛着锐利的寒光,吹毛立断,取人头也是极其利落的。
见着顾沅来,他忙将长剑收起,有孕妇人最忌讳这些刀剑,对腹中孩子不好。
“太子妃。”他站起身来,态度恭谨。
顾沅踟蹰片刻,问道,“我看外面开始列队了,是长安城传消息来了?城内情况如何?你这边何时出发?”
谢纶抬眸见她面有忧色,眯了眯黑眸,想到前几日太子离去时放心不下又无可奈可的模样,忽然起了狭促心思,故作惊讶道,“殿下没给太子妃送消息么?”
顾沅一怔,面有尴尬,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他应该有许多事要忙……”
谢纶嘴里应着“是这样啊”,心头却道,怕是给你写了,你又嫌他烦,写了也白写。也着实是纳闷,自个儿这太子大舅子怎么就被个女人管的死死地?难道这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长安城里已经乱了,卯时臣便带着军队去城中接应殿下。”
“卯时……那也快了。”
“是。”谢纶道,“太子妃您别担心,安心在此处休养便是。太子雄韬伟略,运筹帷幄,定会马到功成。”
顾沅又问了他一些长安的情况,末了,颔首道,“那我就在这静候佳音,你们此行保重。”
谢纶挑了挑眉梢,抱拳应下。
卯时,天穹依旧漆黑一片,远方的天是浓浓的灰色,几颗零散的星子在天边闪着光。
一簇簇火把在黑夜中亮起,井然有序的往前行进。
驿站二楼的窗户轻轻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窗边往外望。
不知站了多久,那一行行火把越走越远,远方的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
顾沅轻抚腹部,遥望着远方那座名为长安的城池,侧颜恬静而庄重
长安,长治久安,亦是长久平安。
第92章
长安城,东宫紫宸殿。
听着外头震天响的动静,景阳面带忧色,来回踱步,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拧得皱巴巴的。
坐在黄花梨圆腿圈椅上的崔皇后抬手捏了捏眉心,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别走了,晃得本宫眼晕。”
景阳脚步停下,两道眉蹙着,一脸焦急道,“母后,我担心皇兄,这外头怎么还在打?”
说到这,她跺了跺脚,眼眶泛着红,咬牙道,“都怪五皇兄那个狼心狗肺的,还有嘉贵妃那恶毒的女人!父皇平日对他们母子那么好,他们竟然害了父皇,还妄图矫诏篡位!实在是可恨!”
虽说景阳未曾从顺济帝那里得到过多少父爱,可怎么说顺济帝也是她的父皇,现在父皇死了,她还是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
崔皇后倒没多伤心,除了最开始听到顺济帝暴毙的消息时有一瞬的震惊,等冷静下来,便立刻分析起当前的局势来……
且说三天前的傍晚,嘉贵妃照往常陪着顺济帝用膳,忽然,顺济帝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皇帝病危,各府皇子得知消息,皆以最快的速度赶入宫禁。
然而,等众人赶到时,就见嘉贵妃拿着一封圣旨,面容哀戚的从殿内走出,含泪宣告皇帝龙驭宾天的消息。
一时间,殿内的诸位妃嫔、皇子、公主,或真情或假意,皆哭作一团。
那凄凉的哭声响彻紫宸宫。
待众人平静下来,嘉贵妃缓缓展开手中圣旨,宣读起来
大意是太子裴元彻恣意妄为,行事荒诞,不堪大任,现废黜太子之位,传位于五皇子裴元齐。
此圣旨一出,一片哗然。
迟一步赶来的崔皇后还未提出反对意见,二皇子和三皇子就先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质疑这封圣旨的真实性。
“临时废黜太子,改立五弟,未免太过仓促!”
“就是,而且父皇临走之前,一直是嘉贵妃你在旁陪同,谁知道这封圣旨是不是你逼着父皇写的?”
场面很快变得混乱起来,几位皇子起身便去抢嘉贵妃手中的圣旨,你争我夺,好不热闹。
这时,顺济帝身旁的大太监李平“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道,“陛下死的蹊跷啊!明明昨儿个太医还请过平安脉,说陛下龙体安康,怎么今晚用个膳,就突然吐血昏迷了?皇后娘娘,二殿下、三殿下,还请你们查清真相,让陛下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啊。”
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直接将殿内的矛盾推到了极致。
崔皇后冷声命人控制住嘉贵妃和五皇子,请御医查验晚膳,又派人去搜嘉贵妃的宫殿。
一番折腾,晚膳里虽未查出毒物,但顺济帝的确是中毒之相,且嘉贵妃宫中也搜出一瓶无色无味的毒药。
证据不算充分,嘉贵妃也一直喊冤枉,但为着大局考虑,崔皇后还是暂且将嘉贵妃和五皇子关押。
二皇子和三皇子各怀鬼胎,说是出宫安排府中事务,实际暗中联系各自势力
如今五皇子被抓,太子在外未归,朝中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这便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短短一夜功夫,长安城的氛围就变得紧张压抑,再无半点新年的余韵喜庆。
皑皑白雪落满屋檐,各家各户门前也挂满白皤,长安城内上下一白,素净的宛若琉璃世界。
然而这份纯净的白并未持续多久,就泼上了鲜红的血。
第一晚,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了皇位争执不下,朝堂上下一片纷乱。
第二晚,五皇子带兵杀入皇宫,手刃二皇子和三皇子,入住紫宸宫,宣告称帝。
他本想杀了崔皇后和景阳,心腹连忙阻拦。
五皇子杀红了眼,握着龙椅的扶手飘飘然,“那崔氏贱妇诬蔑朕与太后,朕岂能容她?还有那景阳……景阳倒是能留着,朕那好四哥最是心疼他这个妹妹了。只要景阳在朕手中,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心腹苦口婆心的劝道,“陛下切莫再动杀心,外界已经在传你弑父杀兄,得位不正,若您此时再杀了正宫嫡母和公主,且不说后世史书如何记载,就是天下百姓都会诟病此事,民心难聚啊。”
闻言,五皇子这才按下杀心,躺在紫宸宫的龙床上睡了个皇帝觉。
不料第三晚,太子领兵回城,杀入皇宫。
……
思绪回转,崔皇后看着身旁的景阳,面容冷静的说道,“你皇兄既能安排人将咱们接到东宫来,肯定早有布置,咱们就等着吧……”
景阳强压着担忧坐下,“可皇兄他哪来那么多兵啊?他能打得过裴元齐么?”
崔皇后抿唇,拨动着腕间的南红玛瑙珠串,长眉紧蹙。
说实话,一开始得知裴元彻撇下一切离开长安的消息,她的确气的不轻,觉得他为了一个女子便将江山皇位视为儿戏,实在是愚蠢至极!
除夕前后这段时间,她没有一日不是在紧张忐忑中度过,生怕他回来晚了,给了其他皇子可乘之机。以至于她明明巴不得顺济帝早点去死,都跑去烧香拜佛请求顺济帝能多活几日,起码拖到裴元彻回长安再死。
之后,便是短短三日内,顺济帝暴毙,皇子间厮杀,朝堂后宫乱成一团……偏生这时,太子就带兵回来了。
说早不早,说晚倒也不晚
这几日的事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推着一切前进,崔皇后越想越不对劲,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裴元彻在后头搞鬼?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自己都惊了一跳,若这些都是裴元彻的算计,那他的城府与心机未免也太深。
抬头盯着远方冒着火光与黑烟的天,崔皇后暗暗捏紧了手指,他心机深也罢,只要他能坐稳皇位,太后之位就是她的!
几道宫墙之外,正是哭声震天,哀声不绝,尸横遍地。
夜里的雪越下越大,尸体刚倒下没多久,很快就被积了一层雪,恰好遮盖住死前的惨样。
一开始两方还势均力敌,彼此厮杀着。
直到裴元彻一身寒光凌凌的银色铠甲,腰佩弓箭,手持长剑,眉眼冷峻,周身气势凛冽,宛若天神降世般。
他高举长剑,凤眸眯起,扬声道,“众将士们,杀一人赏百两,斩三首爵一级,给孤杀!”
“杀!杀!杀!”
刹那间,众兵将气势一震,喊声岳撼山崩,震耳欲聋。
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冰冷呼啸的寒风里弥漫着浓浓的鲜血气味。杀人也如砍瓜切菜般,血色与火光交相辉映,将白雪堆砌的琉璃世界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场面一团混乱,不多时,漆黑的天空一点一点亮了。
曙光乍现,从那高大的朱红色长门照进去,宏伟威严的金龙殿中央,那把龙椅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璀璨的光,静候着它的新主人。
……
熬了整整一夜,崔皇后和景阳的脸上满是憔悴,她们不敢睡,也睡不着,干坐在椅子上,腰间还别着匕首,以防最糟糕的情况。
紫霄殿的大门紧锁着,宫人们也都煎熬着,等着外头的动静消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动静,像是天裂开了一道口子般响亮。
崔皇后猛地睁开眼睛,唇瓣发裂,双臂撑着圈椅扶手就要起身,动作急了,她眼前一阵眩晕险些摔倒,还好景阳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母后,您慢些。”
“这外头是……是你皇兄胜了吧?”崔皇后哑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
景阳心里也忐忑不安,她长这么大,虽说没爹疼没娘爱,但有哥哥宠着,也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过了这些年。她做梦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宫变,而且二皇兄和三皇兄死的时候,她就站在不远处亲眼瞧见了,她真的吓都要吓死了!
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虽彼此厌恶,但真正死在眼前,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所谓的“皇家无情”,到底有多么无情。
沉默片刻,景阳鼓起勇气道,“要不,我出去看看?”
崔皇后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别去,还是在屋里待着。”
景阳咬唇,还想再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轰隆”撞门声,随后便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以及宫人们惊慌呼喊的声音。
屋内俩人登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