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家都叫我统货大王，实际上嘛，我只是被推到这个位置，身后一直都有无数同行在撑着，华强北那么大，我一个人算得了什么。”
老曾将他长长的故事刚讲完，屋外就有人喊他，他告了个歉，出去应付事儿去了。
就在这时候，刚刚一直在牌桌上和他吆五喝六的胡二胖也不玩牌了，走到茶台面前，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后一脸不屑地说道：
“嗨，这老头子搁这儿玩谦虚呢，他就爱这虚头巴脑的一套，你知道吧？他被叫统货大王，不是因为有人推他，而是因为他扛得住。”
“扛得住？”
这是陈诺想象不到的原因。
“你别看华强北好像什么生意都很好做，但实际上更新换代太快了，很多人这一笔生意赚了钱，下一笔没跟上，马上就被淘汰。他呢？不管是荒年还是丰年，他一直在坚持扛着，然后什么品类都做，包括电池，电芯，手机，甚至一些工厂，再加上喜欢提拔帮助年轻人，拿货出货都爽快，这才有了这个名号。”
胡二胖抿着热茶，噼里啪啦讲了一堆，“要不你看看，为什么我们年轻人都爱找他玩，他没架子，也真心乐意帮人。”
萧良连连点头表示赞成，对陈诺道：“确实，我做预装起家，曾大王也帮了我不少的忙。”
陈诺噢的一声，朝着胡二胖伸出了手：“这位是……”
“叫我胡二胖就行了，我以前是搞电池的。”
“以前？”
“后来一次生意被骗了，搞不下去了嘛，老曾和我合作过几年，想拉我一把，就带我做了统货。”
“这么说，华强北现在大部分的统货都是你们在做了？”
“没那么夸张，华强北很大的，不过老曾算是做得比较大了。”
就在这时候，老曾和外面的人谈完了事，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回到了茶台，胡二胖哼的一声：“腿脚不好就少走动，省得摔坏了没人管啊。”
“到时候你给我送饭呗。”
老曾哈哈一笑。
“你就躺床上等，看我会不会去啊！”
胡二胖摆了摆手，又回去牌桌上看人家打麻将去了。
“这小子，人挺好的，就是嘴欠了点，没冲着各位吧？”
老曾呵呵笑着，替他说了两句。
“那倒不会，挺真诚的。”
陈诺笑道，然后问出了一个问题，“曾叔，那林诚做的手机的配件，不是从你这边统的货吧？”
“不是，我说了他们压价狠，量又大嘛，我没做，就我知道的几家大的统货商，都没接他的单子，都是些想做大的小散户联合起来，和一些厂家跟着他在做的。”
听到这里，陈诺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和林诚起冲突，陈诺不怕。
他一个骗子，不管耍什么花招，陈诺都能应付得了。
但陈诺担心他背后有人。
如果得罪到一些在本地根深蒂固的势力，到时候留在深城的萧良，可能就会遇到更多的麻烦。
陈诺得先考虑到这一步。
要是和林诚对抗，会与本地各方的势力作对，那陈诺肯定是退而求其次，放他一马，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就行了。
但要是把林诚拿下，反而可以和本地的老人们走好关系，那陈诺当然是义不容辞。
要说本地里哪些人接触各行各业的人最多，那肯定是做统货的。
他们做电池、电芯、手机、配件……
只要是能叫得上名字的，他们都能做。
这些人在华强北，才是真正潜伏在池子底下，盘根错节，到处都渗透得最深的人。
陈诺确实想做手机。
以前没有机会，他自然也不在意，就让萧良在深城自由自在地混着。
但这次刚好能够借着林诚的手，把对方已经整合好的一套上下游给拿下来。
这次机会千载难逢，所以他想试试。
陈诺可以肯定，林诚那一嘴带有粤语口音的普通话，绝对不是所谓的美籍华人能说出来的。
他的家乡就在两广，但不是深城，否则他没必要装神弄鬼，还找人来假扮自己的家人。
知道他在深城的根基不稳，那就好办了。
“曾叔，你也说了，给林诚做供应的都是些小散户，那些人你都认识吧？”
“我们这一行，沾亲带故，怎么都能认识的。”
“那我能不能拜托你个事儿？”
“哦？你说说看。”
……
第二天，陈诺带着小关，早早地来到了和林诚约定好的地点。
“坐我的车吧？”
林诚拍了拍一辆越野车，笑着道，“里面路不好走。”
“林总这是要进山？”
陈诺笑道。
“唉，现在查得严，很多人厂子都盖很偏的，我也没办法，走吧。”
说着，他率先上了车。
陈诺和小关对视一眼，跟着钻进了那辆越野车。
车子调转过头，往城郊开去，一路颠簸之后，他们还真开到了一处偏僻的厂房外头。
眼看着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小关一路都挺紧张的，特别是在下车的时候，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象，他小声对陈诺说了一句：“这地方埋人都没人知道。”
陈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松点。
进门的时候，一脸凶悍的门卫手里拿着电棍，一脸戒备地上下打量两人。
门上有摄像头，门卫反复确认了几人的身份，才放人进去。
在门卫检查的时候，林诚就站在一旁，趁这个时候偷偷观察陈诺的表情。
但让他失望的是，陈诺脸上非常淡然，完全没有丝毫担心的模样。
这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林诚有点不敢相信。
他其实带过不少老板来这个黑手机装配厂，但表现像陈诺这么淡然的，还真没几个。
一般来说，第一次到这个黑厂房就能处变不惊的老板，要么经历丰富，见多识广。
但按陈诺的年纪来看，不太可能。
要么是不经世事，不知江湖险恶，那样的话——
林诚可就开心了。
这是条肥鱼。
林诚心里下了判断。
将随身手机放在门口的收置篮里，陈诺还友好地给门卫递了支烟。
不是他心大，而是他心里有底。
这就是昨天去找曾大王的好处了。
林诚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他用的全都是本地的供应链。
这些大大小小的供应商，基本上都和做统货的曾大王有过交易合作。
仗着和萧良的关系，以及一点小钱钱，陈诺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事先查过这里的底细了。
这家手机装配厂之所以是黑户，是因为老板以前出过事，注册不了公司。
但他在这行又做了很久，确实做得好，就自己在远郊开了个黑手机厂，平时接一些行内的活儿。
他们干的是暗地里的买卖，看到陌生人的时候，自然会更加小心谨慎。
外人不清楚，但做统货的，对他们这种装配厂，可谓门儿清。
按老曾的说法，这家工厂每条都装配流水线，30个人每天产量是1000-1200台，厂房所有费用包括房费、水电、各种杂费除开，正常情况一条生产线一天可以赚1000-1500元，这里三条生产线，一年实赚个一两百万。
只要厂子能运营，这老板每年就能挣这么多钱，所以只要有单子，他都会想着办法做出来。
几人进门之后，绕着厂房流水线看了一圈，最后林诚跑仓库去了，说要拿一件成品给陈诺看看，
陈诺就在那儿问老板，厂房的一些运营状况。
看着几个陌生面孔，老板一脸戒备，嘴里就说现在不好做，什么查得严、产品不过关、来单不稳定……
这次要不是林诚给了一笔大单，他这厂子估计都快活不下去了之类之类的。
在他话里，林诚倒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聊得怎么样？”
林诚这时候从后面的仓库出来，拿出一款新出厂的手机，“喏，你看看我们的新手机，多结实！”
陈诺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
手感平整，轻重适宜，一打开喇叭，音量惊人。
确实，这在山寨机里算是质量优秀的了。
“等这边都处理好了，我就让人打包，把你那批货发过去，没问题吧？”
林诚拍了拍手问道。
“当然没问题！”
陈诺笑着道，“我们继续看看。”
“行！”
三人便又上了车，吭哧吭哧一段路又开了许久。
不过这回倒是离城市近了些，他们来到了龙华富士康附近的一片工业区。
眼前是一栋栋的厂房园区，林诚当头走了进去。
厂房里不少人和他打着招呼：“林总！”
“林总走到哪都熟悉，是平常也喜欢和供应商打交道？”
跟在他后面的陈诺有些好奇地问道。
“唉，我这人，就是喜欢交朋友，说是说供应商，但大家都是一起赚钱嘛，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你说是不？陈总？”
林诚一脸热诚地笑道。
这家伙话说得倒是道貌岸然，要不是陈诺已经看透了这小子的招数，还真就信了！
“这是我能找到在华强北最好的电芯供货商之一，他们家的东西，都是好货。”
说到自己手里的供应商，林诚忍不住骄傲了起来。
他领着二人走进厂房。
这是一栋四层的房子，和刚才的黑装备手机厂相比，这里就显得正规了不少。
1楼是贴片的地方，2楼做电芯分容，3楼做点焊，4楼做包装、仓储还有办公。
办公室不大，两张办公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那儿处理着文书工作。
四面墙上全是规规矩矩的长形木台，台上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塑料篮子，篮子里码放着小巧干净的银灰色或者黑色外包装的小物件，上面有两个小手样的东西冒出来。
这就是厂里最值钱的硬通货，电芯。
“他们拿到的，都是附近厂里最好的A货，价格还便宜，你不知道我当时找他们拿货有多难。”
林诚拿手遮挡，小声地和陈诺说着，“光这一样东西，就能给我在成本上省出十几块钱来！”
“厉害！”
陈诺由衷地感叹。
别看十几块钱少，在成本两三百的山寨机里面，十块钱就是5%的成本，一台手机节省5%，十万台那是个多么恐怖的数字？
林诚之前做的初代小金刚手机，可是货真价实的在市场上，真卖了十万台的！
接下来，林诚带着他绕着深城转了一圈，各个供应商都见了一面。
就如陈诺所猜想的一样，他们到的每一家供应商，拿出的都是一些质优价廉的好东西。
这么一套供应链整合起来，做一台能挣钱的山寨机，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也难为林诚这家伙了，为了这个骗局，硬是给他攒起来一整套质优价廉的供应链。
“林总有能力啊。”
一天逛下来，逛得陈诺腿都酸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由衷地称赞，“像你这样的人才，这手机再做几年，不得和三星干一架？”
“哈哈哈哈哈哈！”
林诚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总真逗，我们这种小角色，不就是混口饭吃嘛。”
“只是混口饭吃啊……”
陈诺悠悠地叹道，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林总，我的货今天能发出来吗？”
林诚抬起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面露愁容：“唉，你别急，这两天就会把所有的货都发出去的。”
“发布会也开完几天了，其实工人们这几天都在加班加点的搞，经销商们都在催货，我也是恨不得赶紧把货发出去啊。”
“其实大家都急，不光经销商急，供应商们也很急，你也看到了，虽然说手机最后是我卖出去的，但这条供应链上这么多人，可都指着这单生意吃饭。”
“我不发货，经销商就不给货款，不给货款，我自然也结不了这么多供应商的货款，这货一天不发啊，我就感觉后面有一只小鬼拼了命地在拿鞭子抽我，让我搞快点，弄得我是寝食难安。”
说到这里，他又笑着看向陈诺，“不过既然陈总这么期待，那今晚我让人加急帮你把货先发出去，你看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陈诺眼角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可是你说的啊！”
“放心吧，我林诚做生意，就主打一个诚信！”
林诚拍着胸脯给他保证。
这时候，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最后一家供应商也已经看完，陈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于是在夜晚将至未至的时候，向林诚告辞：“行！那明天见！”
“明……”嘴里说出了半个字，林诚才反应过来，笑着道，“陈总，今晚你的货就会直接打包发到你给的地址，明天你可以不用来了。”
陈诺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在半空中摇了摇，然后走远了。
等到陈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林诚的表情立刻阴沉了下来。
“呵，明天？”
林诚从怀里掏出烟，低头点燃，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明天你去海里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