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亦风跨出家门,让禁军把自己带走的时候,符雅也匆匆离开了坤宁宫。她心里不平安。再怎么祈祷,依然不平安。她给程亦风写的那封信,会不会害了他呢?她的确仰慕他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但是怎忍心推他走上崎岖的险路?她本是为着自己的罪孽在惩罚自己,为何要把这罪与罚强加到程亦风的身上呢?也许,他完全应该听从公孙天成的安排……
越想心越乱,越想越坐立难安。终于,她拿起元酆帝赐给她的随时都可以出宫的令牌,让太监给她备了一辆小车,直奔程亦风的府邸。在途中,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凉城不是还在戒严之中吗?怎么街上人头攒动,仿佛有庙会一般?忙向那太监打听,回答说:“小姐有所不知,奴才听说,是之前太子殿下出宫去,亲临凉城府审理假官票一案,百姓都想瞻仰,太子殿下就索性取消了戒严令,让老百姓都去听审呢!”
原来如此!符雅想,那可得快些!因吩咐太监打马疾驰,一路不停,奔到了程亦风的府邸。只是到那里的时候,只见到程家的老门子,慌慌张张地出门去。她唤住了,想问话,但老门子却道:“小姐见谅,老奴家里有点儿急事。小姐若是找程大人,他已经上凉城府衙门去了。”说完,忙不迭地跑开了。
符雅的心不由一沉,急忙吩咐太监赶车带自己往凉城府衙来。可是,到了近前一看,哪儿还能靠近——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早就把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圈的人根本别想挤进去。她焦急地踮脚张望,但是除了人海依旧是人海。
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议论。一个道:“今天真是开了眼,唱大戏也没有这么精彩——嘿,先说是民兵英雄陈国夫人贪赃枉法杀人灭口,跟着就抓了程大人的幕僚,那个公孙什么的——这老儿倒什么都认了。现在程大人忽然又跑出来说什么都是他自己做的。当真光怪陆离!”
另一个道:“你慢点儿说,咱们兄弟几个才刚刚来,你说详细点儿,要不然咱们一头雾水!”
先前那个就道:“我都说了好多遍,口水都说干了——其实就是假官票案里那个偷印版的西瑶人张至美和他老婆被人杀了,有人亲眼看见是陈国夫人崔女侠下的手。禁军和守备军就跑去民兵营抓捕崔女侠。不想,崔女侠没见到,却撞上了程大人的门客那个公孙某某。兵士们见他形迹可疑,所以拿住他问话,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他写给杀鹿帮的信,里面大意是说,他一时疏忽,帮助张至美进入户部,如今惹来众多麻烦,眼看就要难以脱身,只得让崔女侠杀张至美灭口。并且让崔女侠逃往鹿鸣山。而他自己,因担心纸终究包不住火,可能不久也要去投奔杀鹿帮……众兵士当即将他扭送凉城府。”
“竟然有这种事?”后来的几个人都惊讶道,“程大人管束下人不严,可脱不了干系。”
“若是管束下属不严,倒也算了。”先来的人道,“可是方才程大人来了,竟然和太子殿下说,他疏忽大意,身边的亲随原来是个樾国细作。整个假官票案,都是樾国人搞出来的,和西瑶奸商狗屁关系也没有——你们说这还了得?他身为兵部尚书,身边养个樾国细作?太子气得鼻子都歪啦!”
后来的那几个人对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道:“嗐,都说是西瑶奸商,怎么会忽然变成樾国细作了?这也太离奇了吧?程大人爱惜幕僚,要为他脱罪,也不能编这种荒唐的理由啊!怎见得就是樾国细作了呢?”
先头那个道:“我也是这么想。好好儿的,怎么就冒出樾国细作来了?要是樾国细作在咱们□□境内来去自如还住进了兵部尚书的家里,那还了得?可是,怪就怪在,这如果是假的,这么大的罪,程大人为什么要认呢?”
后来的那几个人又互相望了一眼,还是其中一个人发问道:“先不说这个,程大人说自己养了个樾国细作,然后又怎样?”
先头那人道:“他当然是请求太子殿下将他法办,并不要殃及无辜。可那当儿,被通缉的崔女侠忽然又出现了。她说,程大人讲的都是实话。但她却不是来自首的。她说是康亲王和之前疾风堂的那个袁哲霖联手冤枉她,禁军、守备军,全都被康王府买通了,处心积虑要害程大人呢!”
“喝!还有这种事?”后来的那几个人道,“康王爷是三朝元老,他家里全都是封疆大吏,听说他外孙女儿霏雪郡主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他陷害程大人做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先头那人道,“总之太子听了,火冒三丈,立刻叫人把康王爷请了来。康王爷当然也生气得很,说这纯属无稽之谈。反而在里面指责程大人在朝中拉帮结派,指示下属打击异己。我看着纯粹是扯淡!”
“这倒也难说。”后来的有一个人道,“程大人自从落雁谷之后,扶摇直上,本来在兵部里,有主战主和之争,他不过是夹在中间受气的。可是后来,他不是把主战主和两派都收服了吗?兵部还有谁不听他的?接着,恩科之中,他又多添了不少门生。听说之前有个风雷社,里面的士子都唯他马首是瞻,这中间有好几个都是新法的骨干呢!程大人不见得是结党营私,但他受人拥戴,连异己都吸引过来,这可是大家有目共睹!要不然,他怎么会身兼两部尚书,两殿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
“这……也有些道理……”周围的人纷纷赞同。符雅却觉得有些奇怪——她头一次听说程亦风的身边有个樾国细作,不知其真伪,只是为他担心,并未太留意旁边的谈话。此时听到这人对朝廷中的事侃侃而谈,不像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见那边个一群人都是穿着短打的青年,应该是普通的贩夫走卒,怎会有如此言论呢?她便缓步走上前去,想再多听点儿究竟。
而这个时候,那边的一个短打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愣,跟着撒腿就跑。
“小莫!”她认了出来——这就是程亦风身边的细作!“你别跑!”她赶紧追上去。只是,围观的人众多,推推搡搡,她又是个深居简出的官宦小姐,哪儿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樾国细作。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去。已经不见了那几个短打青年的踪影。
“啊哟,我的好小姐!”陪她来的太监心疼地上来替她掸着衣服上的灰,“您见到什么人了?让奴才去追!这里人多杂乱,磕了碰了,奴才可怎么交代——啊呀,小姐,您看那边——”
符雅只是着急要抓小莫,哪儿有心思听太监唠叨,敷衍地顺他所指看了一眼,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那边旌旗飞舞,如同彩云一般,再细看,有伞,有扇,有幡,有幢,又有钺、星、卧瓜、立瓜、吾杖、御杖、引杖等——这可不就是皇帝大驾仪仗么!正讶然不已的时候,已经听到有人吆喝:“皇上驾到,官民人等,一律跪迎!”
虽然今日来听审的百姓们已经见到了各种离奇之事,但是十几年来都在皇宫修道炼丹的皇上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家都慌了神,稀里哗啦地伏地磕头。由外圈向里圈,衙门外的人就好像被风吹到的麦子一样,一层接一层地矮下去,一直到了衙门里面——震惊的官员们连同竣熙,都离位行礼。
元酆帝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平身,自己便大步走到了竣熙的面前,道:“太子,你让开,这案子由朕亲自审理。”
竣熙怔怔的,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父亲在开玩笑。然而元酆帝已将他从位子上推开,自己坐下了,道:“你不是和程亦风打赌,如果他和假官票案无关,你就重新担任监国一职吗?如今他在假官票案中犯下疏忽之罪,你自然也就不必出来监国了,回东宫读书去吧。这案子朕来审——从今天起,朕要恢复早朝,大小官员一律不再去东宫议事,凡有事启奏,若早朝上说不清的,就到乾清宫排队递牌子,朕一个一个见你们。”
在场的大小官员听到元酆帝这话,几乎全都吃惊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一个个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十几年都不曾早朝的皇帝。
“怎么?”元酆帝挑了挑眉毛,“朕要处理政务,很奇怪吗?朕修道炼丹的时候,你们不是时常劝朕不可荒废国务吗?为什么朕要恢复早朝和乾清宫的议事,你们却好像听到什么天书一般?康王爷,你是长辈,你知道朕的父王和皇兄在位的时候是如何治国的,朕如今要效法他们,你觉得很奇怪吗?”
康亲王皮笑肉不笑:“皇上决心励精图治,自然是社稷之福。由您亲自处理这沸沸扬扬的假官票案,更是再好不过。老臣心中甚为欣慰。”
元酆帝瞥了他一眼,道:“好,那朕就如此发落——假官票一案,乃樾国细作之所为,与西瑶人士无关。程亦风身为兵部尚书、靖武殿大学士,竟让细作潜伏身边,有失察之罪;臧天任虽并未正式担任户部尚书,却不依规矩严加审查,录用张至美,犯有渎职之罪;孙晋元乃是凉城的父母官,于商家百姓慌乱闹事之时,不加以疏导,却武力镇压,酿成□□,亦犯有渎职之罪——这三个人如何处罚,着吏部商议。公孙天成,伪造证据,妄图混淆视听,着刑部审问。崔抱月系被人诬陷,无罪开释。凉城即日起取消戒严,但若有人再聚众闹事,以樾国细作论处。兵部当即日传令全国,通缉万山行一干人等——至于袁哲霖,居心叵测,不可再留于世上。传朕旨意,见到此人,可以格杀勿论。”
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旁边的书记官笔录不及,满头大汗。竣熙铁青着脸:“父王,您这算是审案么?您对这案子知之甚少。您不过是今天才出了炼丹房,就这样发落一番,您怎么知道没有让无辜者蒙冤让奸贼漏网?”
“朕就是因为炼丹修道的时间久了,已经修炼出了火眼金睛。”元酆帝道,“谁是人,谁是鬼,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朕明白得很。”
“儿臣不服!”竣熙道,“审案讲求人证物证,这样胡乱定论,如何服众?”
“服众?有谁不服吗?”元酆帝道,“程亦风,朕这样发落,有没有冤枉你?”
程亦风摇摇头:“臣自知罪孽深重,听凭皇上处置。”
元酆帝又道:“孙晋元,朕这样发落你,你冤枉吗?”
“臣……”孙晋元心里窝囊得很,“臣的确处理失当。不过臣是听了公孙天成的建议,要快刀斩乱麻……”
“你堂堂凉城府尹,去听信一个布衣草民之言——”元酆帝冷笑道,“若他是你的师爷,倒还情有可原,偏偏他不是。你这不是渎职是什么?”
孙晋元立刻不敢说话了。
元酆帝又问:“公孙天成,你呢?你冤枉不冤枉?”
公孙天成看了看程亦风,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唯有叹了口气,道:“草民也不冤枉。只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有些人凭着谎言飞黄腾达,有些人却连保住自己性命的谎也不愿意撒?草民投在这样一个主公的门下,是幸还是不幸呢?”
“幸或不幸,这很难说。”元酆帝道,“但是依朕看来,老先生你和这种迂腐的书呆子十分有缘。前有于文正,现有程亦风——如果你去投奔康王爷,说不定会另有一番成就呢!”
公孙天成只是苦笑。康亲王的面色十分难看。而元酆帝的目光还偏偏停在了他的身上:“王爷,朕这样发落,你觉得冤枉吗?”
“老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康亲王道,“老臣与假官票案无甚关系,也不曾获罪,何来冤枉之说?若说冤,无非和陈国夫人有些误会,既然已查明是袁哲霖的奸计,那误会也就算是解开了。”
“你不觉得冤枉,那很好。”元酆帝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今日你亲口说满意朕的发落,以后朕不希望听到你再对这案子有何微词。否则,你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你可明白?”
“老臣……”康亲王额头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怒火让他几乎不能维持常态,最终不得不低下头去,从牙齿缝里挤出“明白”两个字。
“皇上这样发落,我却不满意!”崔抱月不待元酆帝提问,抢先道,“我与康王爷之间,没有误会。他和袁哲霖根本就是一伙儿的。不把他法办,我不服气!”
“陈国夫人,你这样说,有何凭证?”康亲王威胁地瞪着眼睛。
“我亲眼所见!”崔抱月道,“就连你的宝贝孙女儿霏雪郡主都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要将你的阴谋揭发出来,你还要狡辩?哼!皇上若是不信我的话,就去传霏雪郡主来,一问便知。”
“霏雪郡主千金之躯,又是女眷,岂能说传就传?”元酆帝道,“再说,以朕对她的了解,她的话不怎么可信。不过,既然陈国夫人不服,康王爷,你看这事要怎么办才好?”
康亲王冷着脸:“那就把袁哲霖抓来,老夫和他对峙。”
“哼,袁哲霖早就被你藏起来了!”崔抱月冷笑,“哪儿能抓来和你对峙?我看,还是请霏雪郡主出来——皇上说她不可信,她是你的外孙女儿,你说她可信不可信?如果可信,就请她出来说说昨天夜里的事情。如果不可信,你们康王府为何还要把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姑娘送进宫去,企图让她当太子妃?”
“你——”康亲王气得眼珠子都要冒火了——从没有想到这个以鲁莽著称的崔抱月竟然也有此伶牙俐齿的时候。“你非要强词夺理污蔑老夫,老夫也没有办法——请万岁定夺!”——他就不信,没有人证物证,元酆帝敢动他这个三朝元老宗室长辈!
“这个……”元酆帝摸了摸下巴,果然十分为难。而就在这时候,听到守门的兵士大喝道:“不许进去,你这女子不要命了么!”他抬头一看,只见是符雅正要挣开士兵的阻挡冲进衙门来。于是连忙喝道:“快住手,那是皇后跟前的符小姐,是程大人的未婚妻,让她进来!”
符雅!程亦风回过头去——那真的是自己朝思暮念的女子么?他跪的时间太久了,麻木的感觉正从双腿蔓延到全身。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愕然地看着符雅,穿过了接踵摩肩的人群,钗环散乱,连衣衫也被扯破了几处——难道她是听说程亦风大难临头,赶来见最后一面的?大家都这样猜测。
可是符雅却没有直奔向程亦风,而是高声对元酆帝道:“万岁,臣女在外面见到了程大人之前的亲随小莫,就是那个樾国的细作。他们一行好几个人,被臣女认出来,就逃开了。想来此刻还没有出城,请万岁立刻派人抓捕!”
此话一出,里里外外不由炸开了锅。有人叱道:“荒唐!樾国细作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还敢在凉城逗留?还敢跑来凉城府听审?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吗?”又有人道:“怎么旁人没看见,偏偏她看见了,难道是想随便抓几个人,替程亦风减轻些罪名?”竣熙也嘶嘶地冷笑。只有严八姐,当即追了出去。
符雅不卑不亢:“臣女倒觉得,樾国细作在凉城逗留,再正常不过了。首先,他们犯下了大案,人人都以为他们逃出凉城去,自然要揣测他们逃窜的路线,一路追捕。那个时候,凉城其实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其次,樾国细作不同于普通的奸商强盗。后者是求财,只要银两到手,自然就会远走高飞挥霍享受。而樾国细作潜伏于我楚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不求财,求的是我楚国的机密消息。费尽心机,他们才在楚国建立起这样的据点,怎么可能轻易抛弃?第三,樾寇无非是妄想颠覆我楚国,窃取我国的白银,造成我国的骚乱,都是他们阴谋的一部分。而他们现在发现,还有一件事也可以顺带完成,那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我们的文武官员们互相倾轧,内斗不止。如果他们挑唆成功,让我们安邦定国的文臣武将和宗室亲贵都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国中无人,樾寇岂不正好再来侵略我们吗?”
如此鞭辟入里,众人无从反驳。
“说得好!”元酆帝拊掌大赞,“小姐这席话,让咱们好生惭愧——什么假官票案!假官票案,其实是我们泱泱□□和樾寇蛮夷之间的一场战争。如今樾寇还在我□□逍遥自在,我们却上至皇上太子、下旨贩夫走卒齐聚于此商议如何惩罚我们自己的文武官员——看到咱们将自己栋梁之才一个一个都贬官的贬官,杀头的杀头,樾寇只怕要举杯相庆了!”他说着,对旁边傻愣愣的禁军、守备军兵士以及凉城府衙役道:“你们还不快去支援严八姐?既然樾寇还在城里,就把他们搜出来!”
圣旨既下,兵士和衙役们哪敢不从,急忙喝开人群,冲了出去。衙门的场子立刻显得宽敞起来,只剩下当中跪着的涉案人员,和两边的由竣熙召来的刑部和獬豸殿的官员们。元酆帝看了他们一眼,道:“假官票案,朕就这样了断了它!诸位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恶意勾结樾寇毁坏我□□基业,所以朕以为,处罚就不必太重了。朝廷还有用得着诸位的地方。吏部和刑部议过了如何处罚,明日交给朕看。这就算了结了。以后谁再拿假官票案来做文章,就是居心叵测,想要伙同樾寇颠覆朝廷,一定从严处置——听明白了么?”
“臣等谨遵圣谕。”众人一齐叩首应道。
“那现在就都散了吧!”元酆帝道,“明日早朝上见。”边说边站了起来,吩咐摆驾回宫。经过符雅身边的时候,笑道:“符小姐一个弱女子有此义举,让朕着实佩服——你现在是要和朕一起回宫呢,还是要留下,和你想见的人说说话?”
符雅呆了呆,暗暗瞥了程亦风一眼:此时相见,恍如隔世,不知说些什么好。
元酆帝哈哈大笑:“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吧?朕出宫的时候,坤宁宫来报,皇后已经醒过来了。”
“当真?”一直垂头丧气的竣熙眼中忽然发出了光芒。
元酆帝道:“你若不信,自己会去看看就好。”
竣熙何用他吩咐,当即草草行礼告辞,飞奔出衙门去。
元酆帝看着符雅,她的神情不知是惊喜还是惧怕。于是笑了笑:“皇后得了一场重病,本来太医都说苏醒无望,如今竟然能恢复,全赖符小姐你悉心照料。朕一定要好好赏赐你才行——今日你可以不用回宫了,和程爱卿说说话吧。”
“皇上,臣女……”
见她似乎要推辞,元酆帝摆手阻止,继而轻声道:“如此乱世,难得有片刻的安宁,还不好好享受?明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抹胭脂色的夕阳,几只归巢的倦鸟。太监辘辘地赶着车,送程亦风和符雅回去。公孙天成暂时被押在刑部,崔抱月已加入到搜捕小莫的队伍中去。没人打扰,他们便这样静静坐在车上。
也许是因为太久未曾见面,骤然彼此相对,就有些尴尬了起来。又或者是因为——程亦风想——他们上一次这样静静地一起坐在车上,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那之后,有太多的痛苦和变乱,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忘记了那种谈诗论画,逍遥洒脱的感觉。也有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太累。
“小姐……”程亦风见就快要到自己家了,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今日搭救之恩,不胜感激……小姐近来……过的可好么?”
符雅垂头不语。
程亦风又道:“小姐那篇关于开海禁的论述,实在太精彩了。如果程某人有幸继续在朝为官,一定要采纳小姐的建议——却不知明天吏部会怎样发落我呢?唉,不管怎样发落,我心里倒是坦坦荡荡了。虽然按照公孙先生的计策,也许真的能在这场变乱中全身而退,但是却不晓得还要拖多长时间,也不晓得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最重要的是,若是靠谎言侥幸取胜,我心里必然一世都不得安宁。”说道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说,做人做事要坦坦荡荡,但是也一直拖着没敢出来承认,说明我实在是在表里不一的孱头!俗话骂得好——既想做娼妇,又想立贞洁牌坊。我看我是既想做烈女,又舍不得殉节。实在可笑。倒是多亏了小姐那两句话鼓励我……”
符雅依旧低着头,这一次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别抬举我了。和大人比起来,我更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孱头。成日说着要爱人如己,结果却向皇后下毒手;说着越是艰难越是要依靠上帝,结果在困难的时候,我连祷告的心情都没有;昨日给大人写了那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若我当真如此坚定,今日怎么会坐立难安跑出宫来?”
程亦风听她语气颇为自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若不是小姐跑出宫来,又正巧遇上了小莫,今日的公审怎会这么快就结束?而皇上又怎会寻着个理由叫吏部对我从轻发落?所以小姐不是孱头,是我程某人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在狭窄的车厢里向符雅深深作揖。
符雅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哪里是我救大人,是皇上救了大人——不,是大人自己救了自己。若不是大人坚持要坦白一切,为假官票案负责,怎么会挫败了康王府和阴谋?只怕皇上今日肯出面,也是被大人那股坚持劲儿给打动了吧?”
程亦风抓了抓脑袋:“我当时只是觉得,再这样一个谎接一个谎撒下去,不知何时是一个尽头。论到阴谋诡计,我岂是康王府和袁哲霖的对手?而公孙先生再怎么足智多谋,只有一个人,长久和这些奸邪之辈周旋,也会有心力交瘁的时候。何况,我想,世间之事,终究是邪不能胜正。拨乱反正,只是迟早,无论是立刻就发生,还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大义亘古不变,也绝不会被毁灭。我就不信康王府和袁哲霖真能靠着那些卑鄙手段长久风光下去。”他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小姐别看我说得慷慨激昂,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累了,倦了,实在不想再于勾心斗角之事上耗费心力。我想既然我程某人十几年来持守着大义,虽浮浮沉沉还苟延残喘着,放眼悠悠青史,浩浩乾坤,哪一个奸邪之辈能够长久?哪一种歪理邪说能够流传?哪一项□□虐刑不被推翻?可见,‘大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自有修正的力量。今天我程某人继续持守它,也许又捡回一条命来。又或者,就算我丢了性命,这天下也不会落入奸邪之辈的手中。既然‘大义’有此无可匹敌的力量,我何必还自己去和艰险小人争斗?索性放手,让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去施展他的本领,岂不便宜?所以说到底,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
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可笑,他赧然搔着后脑。但忽然看见符雅呆呆地望着自己,眼中莹莹竟有泪光,不由惊道:“小姐,我是胡说八道的……你……你怎么了?”
符雅摇摇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不,我觉得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枉我一直自诩是虔诚的信徒,其实我的信心,却不及大人的十分之一。”
程亦风愣了愣:“小姐说的那个耶稣教,程某人可是一窍不通了。”
符雅淡淡一笑:“经上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大人方才讲的那一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程亦风细细玩味:倒也的确是如此。于是笑道:“未想到我这个俗人,在无意之中参透了耶稣教!”
符雅道:“话谁都会说,但要做出来,岂是容易的?白神父对我说:‘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并倚靠祂,祂就必成全。’其实后面藏着一句话没说——若是你不交托,祂就不成全。大人是真的把自己的前途命运都交给‘冥冥之中的主宰’了。而我呢?似乎总在依靠我自己。我们两个就好像是写好了书信的人,大人毫无疑虑,凭着纯粹的信心,就将书信交给邮驿,所以信就按时送到了。而我却成天担心邮驿是否可靠,一直不敢将信交给他们,所以信就永远也送不到。”
程亦风怔怔的:“小姐快把我弄糊涂了。”
符雅笑笑:“是我自己有感而发。我想起经上记着的一段故事,说到有一群百姓需要横渡一条河。神对他们说,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河里会出现一条路给他们走。可是,当他们来到河边时,见河水涨满,水流湍急,根本就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那他们怎么办?”程亦风问,“莫非是还没有到他们的神所吩咐的时间?需要耐心等上一阵?”
符雅摇摇头:“他们就下到水中去了。他们的脚一碰到水,河就断流了,露出河床来,让他们安然地走了过去。”
“竟有这种事?”程亦风奇怪,暗想,这耶稣教的经文未免荒诞。
“的确就是如此。”符雅道,“因为神给他们的指示原本就是‘只要他们踏入水中,河水必然断流’,若是他们不凭着信心踏出那一步,一直在岸上等着,只怕今日还留在河边,未见到河水断流呢!”
“小姐的意思是,程某人今日误打误撞,踏进了河水之中?”程亦风笑道,“小姐还在岸边观望么?既然小姐现在见到我程某人还没有淹死,不如也走下河来,如何?”
“不错,我的确也是该下河去了。”符雅道,“只不过,我的那条河,跟大人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程某愿闻其详。”
才说道这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白羽音的声音:“程亦风,是你回来了么?”话音未落,已经揭开了车帘。程亦风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见到白羽音那关切的神情,陡然感到万分尴尬——符小姐不知会不会误会?赶忙下车施礼道:“未知郡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什么贵干贱干的!”白羽音道,“我是趁着我外公被叫了出去,冒死来给你报讯的。你不晓得,他们一听说公孙天成要给你顶罪,就计划威逼利诱你的下人,让他作证,说是你指示公孙天成顶罪的。我都急死了,所以……”她才说到这儿,看见符雅也在车中,不由怔了怔:“符雅……你……你们怎么在一起?”
“符小姐和我刚才从凉城府衙门回来。”程亦风道,“方才皇上已经亲自审结了假官票一案。在下也已经将真相和盘托出,公孙先生没有为我顶罪,康王爷找人来作伪证,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哦……这样……”白羽音得知自己白跑了一趟,未免有些失望,“你……你真的什么都说了?那皇上怎么发落你?我外公和袁哲霖,只怕不会就此罢手吧?”
“明天吏部就会议出来了。”程亦风道,“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假官票一案到此了结,谁也不许再拿它来做文章。郡主大可放心。”
“果真?”白羽音半信半疑,“不过,你总是小心点儿好。你家的门子已经被我外公收买啦!听说我外公以他一家人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出来指证你。虽然假官票一案也许用不着他了,谁知道以后还怎样?你还是小心这个人为上!”
原来老门子遇上了这样的事,符雅想,难怪当时见他如此神色慌张!方才皇上说明天不知会发生何事,大约也是暗示假官票案虽然结束,但是居心叵测的康亲王却不会善罢甘休,程亦风依然会面对重重危机……果然不可掉以轻心!因道:“郡主说的没错。大人应当事事小心。毕竟吏部商议的结果还未揭晓,而公孙先生也还押在刑部。不以假官票案做文章,总还有其他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事。大人万万不可给奸人留了余地。”
奸人?白羽音自己骂康王府是无所谓,听符雅说她全家都是奸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冷笑道:“是了,符小姐说得很有道理。未婚妻涉嫌刺杀皇后,这件事就够让人拿来做文章了。”
“郡主!”程亦风立刻喝止,“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儿有……”白羽音委屈,“她做得,我就说不得?我为了你……为了来给你报讯,把自己的家人都变成仇人了,你就这样不领情?”
听她越说越不成话了,程亦风连忙要打断。但符雅已经先笑道:“郡主说的没错。符雅累的皇后身中剧毒,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险些拖累大人。日后,说不定就会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大人,符雅已经把大人送回府,也该回宫去了。”说着,便吩咐那太监上路。
程亦风忙拉住车子:“小姐,程某不怕连累……你……真的要……”
符雅浅浅一笑:“方才不是和大人说了么?大人已经站在了水中,我也该走下我的那条河了!”说罢,拉上帘子,催车离去。
宫门快要上锁的时候,她才回到坤宁宫。那里弥散着药味,但和她连月来所熟悉不同——看来皇后果然已经醒过来了,太医已经换了新的药。这纠缠的恩怨,终于又到了面对面的时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过宫门去。有个太监迎了上来:“小姐,太子殿下在里头呢。您最好先别进去。”
“知道了。”她点头,但还是朝着皇后的寝殿走,一步也不停。来到门口,见有个宫女战战兢兢地捧着药碗不敢近前,便打了个眼色询问原因。宫女努努嘴:“太子殿下在里面发脾气,不过皇后娘娘一句都不应他。”
“给我吧。”符雅接过药碗来,推开了殿门。竣熙正像困兽一般在里面踱步不止,口中嚷嚷着:“母后,您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身边为什么连一个可信之人都没有?您好不容易醒来了,您为什么不应我的话?”听不见皇后的回答。竣熙狂躁地一甩袖子,将花架上的白玉瓶扫到了地上:“为什么!母后您知道么?连程亦风都是个奸臣!他骗得我好惨!父王却要保他——父王不准任何人再追究这案子!父王他当着众多大臣的面,赶我回东宫读书!”暴怒地又一挥拳,将另一只青玉花樽也掀到了地上。
“殿下!”符雅轻声唤道,“是皇后娘娘服药的时间了。”
“是你!”竣熙转过身来,双目通红,“吃药?你不是又弄了什么□□给母后吧?你自己先喝一口!”
符雅不和他争辩,端起药碗来先饮了一口。接着,平静地望着竣熙。后者报之以冷笑:“你得意了?不知父王着了什么魔,一
味地护着你,护着程亦风。杀人的都不需要偿命了!通敌的也不要被革职了!还有天理么?”
“程大人没有通敌。”符雅静静道,“而臣女的确企图谋害皇后,既然皇后娘娘已经醒来了,臣女愿听娘娘发落。”
皇后在软榻上靠着。她整个人看起来枯瘦干瘪,陷在许多的靠垫里,双目无神,犹如木偶。看了符雅一眼,仿佛不认识。
竣熙道:“你何必惺惺作态?你把母后害成这个样子,她哪儿还有力气来发落你?不如由我这个做儿子来替她发落——赐你白绫一丈,你自行了断了吧。不要再跑去父王哪里喊冤就是!”
符雅看也不看他一眼:“如此娘娘要我死,我立刻就去死。我只是想娘娘亲口发落我。殿下说的,恕难从命。”
“你……”竣熙瞪着她,跟着大步走上前来,一脚踢在她的肩头,将她踩倒在地,“你好大的胆子!有父王给你撑腰,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你把母后害成这样,你以为她不想杀你?她今天若是能开口说话,一定也会立刻取你的贱命!”
“那可不一定!”背后响起白贵妃的声音。
竣熙几乎是跳将起来扑了上去:“你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殿下一些事情。”白贵妃道,“殿下说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其实本宫从不曾欺骗殿下,而且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殿下好。血肉亲情,这是无法改变的。听说殿下从明天开始要在东宫读书,其实殿下何必为此事耿耿于怀?你是万岁唯一的子嗣,将来这天下,还不是你的吗?何必这时候和万岁怄气呢?”
“少在我面前扮贤淑!”竣熙冷笑,“你也有份加害母后。这一辈子,你别指望我认你!”
“太子不认我,但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这谁也不能改变。”白贵妃道,“做子女即便忤逆,做父母的,也还是会一心一意为他们着想。就好像皇后娘娘一定不会赐死符雅——因为符雅就是皇后侍奉万岁之前所抛弃的那个私生女!”
万没有想到白贵妃会忽然将此事说出来,符雅吃了一惊。竣熙也完全呆住了,片刻,才喝道:“胡言乱语!”
“我为何要骗你?”白贵妃道,“这件事情,殿下可以向康王爷和王妃求证——这里有一枚玉佩,就是当年皇后放在婴孩身上的信物,是本宫从康王妃那里得来的。长久以来,康王府还以此为把柄威胁皇后娘娘,逼她挑选霏雪郡主为太子妃。”
“有这种事?”竣熙皱眉,继而嗤之以鼻,道,“我才不信!霏雪郡主早已属意王府中的侍卫。虽然此人被康王爷处死了,但霏雪郡主对太子妃之位毫无兴趣。”
“殿下所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白贵妃道,“也难怪你会觉得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就让为娘的,今日全都告诉你——不错,霏雪郡主一点儿也不想当太子妃。可是康王府却非要培养一个未来的皇后不可。除了想尽办法把霏雪郡主送到你的身边,他们也费尽心机要除掉一切阻碍他们达到目的的人——比如说,蓼汀苑的那一场大火,就不是意外,而是康王府安插在那里的宫女故意锁上门又放火烧屋。之后,凤凰儿伤势曾经毫无起色,那是因为康王府安插在东宫的宫女偷偷往她的药里放胡椒粉。她们还曾想将这些嫁祸给我,但是那名宫女已经被我制服。太子想听她的供词,随时找她来就可以了。”
“真……真的?”竣熙怔住。符雅也素未听过这些内幕,震惊不已,但更想不通的是,白贵妃为何忽然之间要揭发这许多惊天秘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千真万确!”白贵妃道,“康王府狼子野心。之前我曾在宫里遇见霏雪郡主,偷偷摸摸不知有何企图,所以我上前盘问她,不想她却被袁哲霖救走了。而且,殿下再也想不到,她和袁哲霖自称是一对情侣。且不论这是不是他们的托辞,袁哲霖和康王府勾结一气,这绝不会错。”
“袁哲霖和康王府勾结?”竣熙惊愕,“崔抱月说的是真的?”
白贵妃道:“崔女侠说了什么,本宫不知道。本宫说的,全是自己亲眼所见之事。太子殿下说,身边的人没一个可信,虽然实情差不多,但也不尽然,至少本宫不会欺骗你,皇上也不会欺骗你,因为世上没有哪个爹娘不想自己的儿女好!本宫今天要把这些事全都告诉殿下,就是希望殿下能体会做爹娘的心情。皇上让你回东宫读书,也是为了你将来着想。殿下虽然聪敏过人,但毕竟年少。你身边这么多想欺骗你,利用你,控制你的人,你怎对付得了?先有个袁哲霖,殿下已经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康王府又行动了起来——他们比起袁哲霖,势力和手腕不可同日而语。皇上出来重掌朝政,帮你肃清奸党,而你就专心读书,学习治国之道,这不是很好么?还请殿下不要再于小事上纠缠不清,振作精神,准备着日后成为一代明君吧!”
符雅实在越听越觉得蹊跷:今天早晨白贵妃还企图拉拢自己,帮她争夺后宫主位,又对程亦风深陷假官票风波幸灾乐祸。按她那时的态度来看,她掌握了些许秘密,应该是拿来要挟别人帮她成事才对。怎么忽然间态度全变了?是因为皇后醒来了?是因为元酆帝忽然不再假扮昏庸了?她实在不能猜透。
而竣熙显然对白贵妃的话信了大半——即使不信她所谓的母子情深,也信康王府加害凤凰儿一事,越想越愤怒,狠狠地一跺脚:“康亲王这老贼,看我不把他们满门抄斩!”说着,就往门外冲。
而这时,忽然听到元酆帝的声音:“站住!你往哪里去?”已从外间跨了进来。白贵妃和符雅都慌忙行礼,竣熙却仍旧往门外走,道:“去收拾康王府的那一群败类!”
“站住!”元酆帝这次亲自拉住了儿子,“你没有听白贵妃说么?虽然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但是心机太浅,于帝王之道,更是一窍不通,所以才连连被各种奸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康王府若是那么容易就被定罪满门抄斩,朕今天在凉城府衙门为何不这样做?”
竣熙怔了怔,讥讽道:“儿臣不通帝王之道,难道父王通?若然如此,为何楚国在父王的手里变得奸臣当道?”
“朕亦不通。”元酆帝道,“所以朕才要你去学习帝王之道,才要为你保住程亦风、臧天任等忠臣。此外,朕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朕知道,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后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却在她的病榻前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朕和白贵妃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对我二人如此无礼,又算什么道理?”
竣熙咬着嘴唇,不作声。白贵妃却没想到元酆帝会为自己说话,着实惊讶:“万岁,臣妾出身卑贱,太子殿下和臣妾缘分淡薄,难怪他不愿意和臣妾亲近。”
“人与人的缘分,除了有天定的,也有自己修来的。”元酆帝道,“若你当真是一心一意为了太子好,年长日久,他自然会知道。而你若不是为了他好,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康王府的那些阴谋,包括威胁皇后、谋害凤凰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贵妃一愣:“臣妾……”
“你不会是刚刚才知道的吧?”元酆帝盯着她,“既然你早已知道,为何此刻才告诉太子——若朕不是刚好前来探望皇后,在门外听见,你又打算几时才告诉朕?”
“臣……臣妾……”白贵妃颤抖起来,直挺挺跪下,“臣妾该死!其实臣妾早已知道,不过以前鬼迷心窍,以为……以为……若是替康王府隐瞒阴谋,日后霏雪郡主做了太子妃,康王府也会善待臣妾……臣妾实在是大错特错了。今日听说康王府也卷入假官票案,臣妾觉得他们实在居心险恶,所以才将一切和盘托出。请万岁恕罪。”
“哼!”元酆帝冷笑一声,“依朕之见,你过往是以为康王府或许会助你登上皇后之位,所以有心和他们狼狈为奸,而今日,你见到皇后居然康复了,晓得凤印无望,就索性出卖康王府,为自己另谋出路,是也不是?”
“臣妾……”白贵妃面色青白,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朕不是早就警告过你?”元酆帝道,“本朝没有宫女出身的皇后,将来也不会有宫女出身的太后。你是太子生母,若安分守己,自然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为何你偏偏要动歪心思?”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白贵妃“咚咚”磕头,“臣妾是鬼迷心窍,但是臣妾对万岁、对太子,是一片真心。”
“算了吧!”元酆帝道,“你也算是朕的家人。既然你坦白认错,朕饶了你一次。但从今往后,你要小心侍奉皇后,若是朕要对付康王府——你自己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谢万岁!”白贵妃擦着眼泪。
“父王,您真的会对付康王府?”竣熙问。
“这事不用你管。”元酆帝道,“你就好好读你的书,侍奉你母后,和你母妃白贵妃。你若还喜欢那个凤凰儿,就早些和她完婚,夫妻的缘分都是前世修来的,不可糟蹋。”
竣熙很不习惯这样和父亲严肃地对话,呆了呆,才道:“儿臣遵旨。”
“你们出去吧。”元酆帝道,“朕还有话想和皇后说。”
“是。”三人都躬身往殿外退。而元酆帝却又唤道:“符雅,你留下!”
符雅的心跳得急:元酆帝已经听到了——她是皇后的私生女!这该如何解释才好?她静静地立着,看着地上破碎的玉花瓶。眼下的局面,倒也像是这一地碎片,怎么也修理不好。
“你真的是皇后的骨肉?”元酆帝果然开口问。
“臣女不知。”符雅道,“若说父母一定是为了子女好,那臣女的父母必然是已经不在人家的故礼部符侍郎夫妇。绝不会是皇后娘娘。”
“皇后加害过你?”元酆帝问,看了看软榻上目光呆滞的皇后,微笑道,“是了,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却被人知道有个私生女,她不能杀掉抓住她把柄的那些人,就只能选择除掉那个把柄——这倒的确像是皇后会做的事。皇后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他轻轻在皇后身边做了下来,拉起皇后枯瘦的手,抚摸着道:“朕还记得当年,初次见到皇后,她不过是朕藩邸的一位女史。朕觉得她长得特别像韩国夫人。当时,韩国夫人已经名花有主,朕想,若能娶到和她相似的女子,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于是就不顾众人的反对,坚持将这位女史立为正妃。那个时候,皇后和现在全然不同,她只是喜欢读读书,弹弹琴,此外就是抄经念佛。朕和她,虽不能说山盟海誓,但也算相敬如宾。不过,偏偏于适之死了,韩国夫人青年守寡,真宗先帝又驾崩,忽然之间,朕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变得唾手可得,朕就想娶韩国夫人,享齐人之福……”他凝视着皇后,叹了口气:“从此之后,皇后就变了……是朕把皇后变成这个样子!皇后,你可知道,芒种节那天,朕本来是想来找你说说话。咱们夫妻,多少年没有好好说说话了?谁知道你……”
皇后无神的双眼忽然留下两行泪来。“万……万岁……”这一声微弱而嘶哑。
“皇后!”元酆帝握紧她的手,“多年来,朕任性妄为,皇后辛苦了。今日,朕方才从一个臣子的身上知道朕这么多年来,是多么的可笑!朕为了一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妻儿弄得无所适从,国家更是内忧外患危在旦夕。而这个臣子,为了和他自己毫不相干的所谓‘大义’,连命也可以不要!你说,朕和他相比,不是很可笑么?”
皇后茫然,并不知芒种节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也不知如今是何时节,只是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符雅。本是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符雅,此刻心中倒有些慌乱,双脚好像被粘在了地上,既不能上前,也不能退后,膝盖又仿佛被钉了竹签,站着很疼,却跪不下来。她也愣愣地看着皇后。
“皇后,你有话想和符雅说么”元酆帝问。
皇后摇了摇头。
“这段日子以来,都是符雅在侍奉你。”元酆帝道,“不管她以前做错过什么事,都补偿了,你说是不是?”
皇后不说话。元酆帝便叹了口气,道:“你好生休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待你身子好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话。”因替皇后拉好被子,又招呼符雅道:“先出去吧。”
两人一同出走殿外,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才敢一个接一个地进寝殿去。
“你也不要太介意。”元酆帝道,“皇后才刚刚醒来,神智未必清醒。你对她悉心照顾,她会记起来的。你们之间的恩怨,朕相信,总会有个圆满的了结——或许,化孽为缘,继续下去,也说不定——让朕捡个便宜女儿,倒也不错。唉,朕的女儿……”他举目望天,符雅不知他是不是在思念早已夭折的几位公主。
“皇上,”符雅想起下午元酆帝说的话来,“您说明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莫非是指康王府会有所行动?您想到什么法子对付他们了么?”
元酆帝呵呵一笑:“朕看起来像是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么?朕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初说不定已经排除万难,娶了韩国夫人为妃呢!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倒是朕想问问你,如果程亦风被革职查办或者流放边疆,你打算怎样?”
符雅一愣:“万岁不是说从轻发落吗?会革职发配?”
“朕只是说说。”元酆帝笑道,“他如果要离开京城,你要跟他去吗?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侍奉皇后?”
符雅垂头不语。
“做人何必如此执着?”元酆帝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和程亦风真是天生一对,都是认死理的人。你们哪怕天涯相隔,还是会配成一对的。”
“皇上拿臣女开玩笑,算什么?”符雅笑。
元酆帝也笑:“朕就是看多了悲欢离合,想要……”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忽然皱眉道:“咦那是什么?”
符雅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有火光冲天。
“来人!”元酆帝喝令,“那边出了什么事?”
“启禀万岁爷!”太监报道,“是奉先殿,不知怎么失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终于要结束这一段了……我这几天很勤快……其实是不务正业啊……工作的事情全都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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