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如约带着两个妹妹踏出了家门。
当然,在离开家门前,我曾跟她们“约法三章”,告诉她们不要乱跑,不要大喊大叫,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要一直跟着我而且只能跟着我走——我还要求她们拉着我的手,这样我就能第一时间知道是谁想逃跑了。
她们都乖乖地同意了。
我这才打开家门,带她们来到外面的世界。
踏出家门的那一瞬间,右手边的大号妹妹就长吁了一口气。
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家门,肯定十分紧张吧。
而左手边的小号妹妹,也就是小花。
她则是和大号妹妹不同,她显然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瞪大了眼睛,环视四周,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样有趣的东西。
我便拉着她们两个人的手,直奔目的地,也就是前些天我为了逃避警察追赶,偶然间闯入的海滨公园。
那里不仅可以看到夜晚的东京一角,还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大海,还可以感受清凉的海风,又没有多少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带妹妹们散步的最佳场所了。
这一路上,小号妹妹一直想要跑到沿街的店铺里去,好在是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才不至于让她跑丢。实在不行了就瞪她一眼,她这才收敛了些。而大号妹妹一直没说话,只是在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我看到她那双原本就很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霓虹灯的绚烂色彩,显得既迷离又美丽。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海滨公园。
夜晚的海滨公园里真的没什么人,因为这个公园的道路上没有多少路灯,仅有的那些伫立在草坪边沿的路灯又只能向四周散发昏暗的光芒,这使得整个公园都显得黑黢黢的。
谁也不想在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散步吧。
我猜想这就是这座公园夜晚人少的原因。
不过这正适合我们。
我带着妹妹们一路走到了海边,倚在栏杆上,抬起头,中间隔着海,对面便是岸边,高楼大厦,到处都亮着灯,看的人眼花缭乱。而左手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是东京湾,五彩的霓虹灯在海面上闪烁着倒影,再往远处看便是一片漆黑了,自然也看不清大海到底是从何处和夜幕接壤的。
——妹妹们很喜欢这个地方。
方才一直躁动着的小号妹妹终于安静了下来,只见她踮着脚尖儿,双手抓着栏杆,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半天都没动弹——可想而知,这一系列景象完完全全吸引住了她。
大号妹妹不动声色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
“——这里蛮好的,小花也很喜欢。”
“嗯。”我点了点头。
“我看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对我们来说正合适——哥哥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啊,偶然。”我坐在鹅卵石小路边的长凳上,“前些天出来,被警察追赶,偶然间跑到了这里。”
“这里离家稍微一些远......”
“是啊。因为怕被抓,所以玩儿了命的奔跑,累坏我了。”
大号妹妹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哥哥做了什么被警察追?”
“什么都没做。”我摇摇头。
这也是一件令我一直很头疼的事。
明明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为什么会有警察追我呢?
“我也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追我呢——难不成,他们知道了你和小花的存在吗?”
“应该不会吧?”
大号妹妹往我的身边一坐,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向小花的背影,那小小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单薄,仿佛一张白纸,风一吹就会倒。但是她那不知疲倦的踮起的脚尖儿告诉我,她喜欢这里,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我们只不过是想生活在一起而已,为什么别人会感觉这有问题呢?”
“我也不明白。”面对大号妹妹的问题,我摇摇头,“妈妈从你生下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跟我说不能让外人看到你,小花出生之后也是一样,还有阿明——不过她一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的存在不能让别人知道,我问过她,但是她没有跟我说。”
“为什么?”
我摇摇头。
说到底,我根本不完全了解——甚至可以说根本不了解妈妈。
“或许,我们一直上不了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大号妹妹低下头,露出悲伤的表情,可很快,她又突然抬起头,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可哥哥可以被外人看到,哥哥为什么也上不了学呢?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之前说是学籍问题。
后来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解决,最后不了了之。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根本不清楚。
我只是作为家里最听话的长男,一味地听从妈妈的话,很少提问,很少反对。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上不了学,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迈出家门......”大号妹妹将双脚踩在长椅上,环抱住小腿,蜷缩起来,“哥哥,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没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就像空气。”
“我知道你啊。”
“家人不算。”
我没有再回应她。
因为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出解释了。
我和大号妹妹之间的沉默持续了数十秒,后来她冷不丁地问我:“阿明真的被他的爸爸领走了吗?”
“对啊,不然呢?”
大号妹妹摇了摇头。
我大为不解:“怎么了?你想他了?”
“阿明还在家里,我知道的。”
我立刻扭头看向她,而她也在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
这个时候我便明白了,她已经都知道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是打开了床板?还是如何。
“其实那天阿明就已经死了,对吗哥哥?”
我不敢答复她,只好扭过头去,看着小花的背影,保持沉默。
“阿明是被我照顾死的......都怪我......”
“不是。”我立刻驳斥起大号妹妹的观点,“不是这样的,阿明他——”
“别骗我了哥哥。我都知道。那天晚上你和妈妈处置阿明的时候,我全都听见了。”
“......”
“阿明根本没有走,他现在还在家里,被你们藏在主卧的床下了。”
“你看到了?”
这次轮到大号妹妹沉默了。
看她阴郁的表情,我只能将其理解为“看了”。
毕竟现在的阿明已经变得非常可怕......
之前那个胖乎乎的可爱的阿明,已经干瘪的没了人形,十分丑陋,十分惊悚。
“我不明白。阿明也是妈妈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弟弟,是我们的家人——不是都说人去世后,应该给他办葬礼吗?为什么我们没有给阿明办葬礼。而是把阿明丢在那种地方......”
我本来想回复她的问题,可她的情绪很明显有些激动,完全没打算听我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我死了,我会不会也被那样处置?我不想这样。”
她连连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哥哥,求你了,不要那样对我。”
“不会的。”我立刻把她抱在了怀里,一边抚摸着她的脊背一边安慰她道,“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也绝对不会那么对你。”
“可妈妈她——”
“别管妈妈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因为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对妈妈的背叛。
作为家中的长男,作为对妈妈最忠诚最听话的孩子,我竟然会说出“别管妈妈了”这种话。
说到底。
我对妈妈的感情,早就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牢固了。
同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好不容易才安慰好了大号妹妹,小号妹妹又开始到处乱跑。
我只好上前把她拉住,让她老老实实待着,不要乱跑,要是掉到海里去了可没人能救她。
而她却不怎么在乎,指着漆黑的东京湾跟我说:“哥哥,我喜欢海。”
见我没反应,她又晃了晃我的手,重复道:“哥哥,我喜欢海!”
“——哥哥也喜欢海吗?”
我生在海边。
怎么可能不喜欢海呢?
我还记得老家的大海,水很清澈,那一层层的白色波浪,时而沉寂,时而汹涌,在海中翻腾着,卷着鱼腥味儿泼到岸边——我对这一切都很怀念。
而东京湾不一样,这里的海给我一种无力感。
犹豫片刻后,我回复小号妹妹道:“我也喜欢海哦。”
“哥哥,那你能带我再来吗?”
果然,一旦我松口,这个小号妹妹就会变本加厉。
“——出来的时候答应的好好的,仅此一次,如果被妈妈知道了该怎么办?”
“可妈妈没有回来。”小号妹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烦人理由,“直到妈妈回来之前,我想每天晚上都来这里玩儿。求你了哥哥。”
不行。
不能开这个口。
“别想了。”
我皱着眉头,要求小号妹妹停止这样的幻想。
光这一次,就已经在违背妈妈出差前给我留下的指令了,这一次完全是出于对妹妹们的同情,绝对不能有下次,我知道一旦有下次,就肯定会有下下次,然后没完没了——所以我不能松这个口,绝对不能。
小号妹妹先是露出失望的表情,而后又当着我的面哭了出来。
大号妹妹立刻赶来安慰,并让我先离开,让她来处理。
然而,面对这一切,我的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波动。
XXX
自那之后又过了三天,手头的钱越来越少,扛在我肩上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
小号妹妹又开始吵着叫妈妈回来,搞得我不胜其烦——她甚至连上厕所都不知道冲,还会因为发脾气把残渣剩饭甩的哪儿哪儿都是,我已经受不了了,一心想着离开这个家,宁愿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想和两个妹妹待在一起。
当然,我还是没有找到赚钱的工作,一切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我算了算时间,快要到交水电费的时候了,我手头的钱光应付吃饭都有些难度,水电费根本不用考虑。
这意味着,如果妈妈还不回来,家里很快就会断水断电。
——该怎么办才好?
我很迷茫。
我日复一日地在东京的街头游荡,脑袋里思考的都是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难不成她觉得那点儿钱够我们三个小孩子独立生活三个月甚至更久吗?
这怎么可能呢?
XXX
我开始按照大号妹妹的说法提供餐食,每天只吃一顿饭,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然后又在便利店花尽量少的钱买了一些杯面之类的速食食品,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食物总有一天会穷尽,我心里清楚。
在那之前,必须要找到解决方案才行!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我不能求助,因为求助意味着大人要对我的情况刨根问底,意味着我的两个妹妹将会被发现,我们就会分开,我会让妈妈失望。
我只能自己寻找机会......
整起事件的转折点,大概就是我在某一天的傍晚在商业街电玩中心遇到了两名少年。
他们比我大两三岁左右,是附近学校的学生。
我和他们相识的契机也很偶然,就是我心血来潮的走到电玩中心,想看看里面的样子。偶然间捡起了地上的游戏币,结果那两个人却说游戏币是他们掉的——搞不清情况的我自然老老实实地将游戏币还给了他们,可他们却笑话我笨。
我很生气,于是就站在那里和他们理论,最后引来了店家的不满,把我们三个人都轰了出去。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们三个就是通过这么一场并不愉快的经历认识的。
他们两个是好朋友,每天都会凑在一起玩儿,而我,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是“外来者”,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这附近看到过我,于是问我在哪个学校上学。
我说我不是本地人(因为的确不是,我从来不把我自己当做真正的东京人看待)。
是被家里人带过来的,目前还没有上学。
他们没说什么,只是说难怪。
然后,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被他们两个给听见了,他们就开始笑话我,问我怎么这个点儿还没吃饭。
我说大人不在家,没说别的。
于是他们就拉着我去了附近的快餐店里吃饭。
快餐店的名字我还记得,叫什么“宇宙大汉堡”。
汉堡并不是平常那么小一个,而是放在一个盘子里,很大,很宽,一口肯定装不下,十口都够呛。
汉堡坯子里面夹着牛肉饼、西红柿、腌黄瓜、黄油还有一些酱料。
这样的一个汉堡很贵,反正我不可能吃得起,但是他们就要了两份儿,一份儿给了我,他们两个人分食另外一份儿。
我觉得这样不合适,但是他们却一点也不在乎,一个劲儿的说自己不缺钱。
我那个时候很饿,于是就吃了。
——这两个人还怪不错的。
我一边吃还一边想。
可是我还是想简单了。
认识这两个人,便是这一切崩溃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