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不了。
灰原左侧小腿一直到脚尖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知觉，哪怕已经进行了十多天的康复训练，可情况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右边的腿部虽然已经很好的恢复，可脚腕以下还是会有一种“无力感”，软软的，走不了路。
“真是奇怪。”灰原望着自己的两只粉嫩脚丫嘟囔着，“明明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怎么也指挥不了。一边是完全感受不到反馈，另一边就像有什么延迟一样……好奇怪的感觉。”
“没办法，毕竟还没有完全康复嘛……”菅野在床边蹲了下来，“来，我给你穿鞋。”
说完，他轻轻托起灰原的小脚丫，给她穿上松松垮垮的鞋子，右脚脚踝处的疤痕清晰可见。菅野下意识地想去抚摸，但是手指很快便悬停下来，安安心心地帮灰原套上鞋子。
然后是另一只脚，也就是受伤最严重的左脚。
完全没有知觉的左脚。
菅野试探性地揉了揉她的脚底板，发现她的脚丫就像是“死物”一般任他揉搓，没有一点条件反射，也没有迅速从他的手心中抽离。
——真的废了。
还有便是她左侧小腿上的疤痕，长长的一道，很清晰，也很丑陋。
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行了。”菅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向灰原汇报道，却发现那双冰蓝色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怎么了？弄痛你了？”
灰原摇摇头：“就是觉得你把我的脚丫当成了什么宝贝一样摸来摸去，心里怪怪的——‘该不会遇到变态了吧？’自然而然地就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啧。我什么时候才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好话？”
“不是今天一早就听到了吗？说你做的饭很好吃。”灰原笑道。
“那还是我让你说你才说的。”
“有什么区别？反正都夸了你啊。”
“区别大了！”菅野本想继续和灰原讲道理，但是很快便作罢，抿抿嘴唇，“这鞋，舒服吗？”
“我又不能走路。”
“就是套在你脚上的感觉，没有很奇怪吧？”
“轻飘飘的。”灰原翘起右脚的脚趾，将鞋子勾起来，“奇怪得很。”
“鞋子里面是保暖材料，材质比较软，又很宽松，这是在医生的推荐下买的，对你的脚踝有好处。”
“总不能光脚出去。”灰原笑道。
“对，总不能光脚出去。”菅野重复了一遍。
正好护士此时送来了轮椅，径直推到了过道旁边，然后看着菅野：“我帮您扶着。”
菅野看了看灰原，灰原又看了看菅野，心里都有数。
毕竟灰原不可能自己“平移”到轮椅上。
所以灰原主动向菅野伸出双臂，做出一副“求抱抱”的姿势，菅野无奈地笑了笑，凑上去，将灰原轻轻地打横抱起，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挽在她的大腿腘窝上，灰原则是用双臂环抱着菅野的脖子，将头部轻轻靠在菅野的肩头上。
——灰原的身体要比菅野想象中的轻不少，基本上没怎么费力。
“别人养病都是越来越重，你怎么越来越轻啊？”菅野在抱着灰原向轮椅方向移动时，对怀里的女孩儿发问道。
“我体质和别人不一样。”灰原略显得意地说道，“怎么吃也不会胖。”
“看你很得意的样子。”
“那当然啦。”
灰原低下头，舒舒服服地往菅野怀里一靠，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见状，菅野刻意弯下腰来，将双臂猛地往下一降，做出一副差点摔倒的样子。
可怀里的灰原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眯起眼睛来：“想吓唬我？你还太嫩。”
菅野笑了笑，也没搭话，而是将灰原轻轻地搁在了轮椅上。
“没想到我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坐轮椅了……嗳，其实我一直在想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是什么感觉，看来这次要亲身经历一下了。”坐在轮椅上的灰原左看右看，似乎对这新鲜的事物感到十分好奇。
“又不是要一直坐，等你的腿脚恢复了，想坐也坐不成了。”
“那还是不要恢复的好，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每天推着我了，我也不用走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好。”灰原想用手去转轮椅，结果双手还是有些使不上劲儿，轮椅只是微微往前转了一下便不动了，“想要去别的地方你就抱着我，我去哪里你都跟着我，这样……”
“——你是认真的？”菅野神情严肃，因为在他心中，灰原刚才的那番话可谓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一点也没办法接受。
不是说他没办法接受照顾灰原一辈子，而是没办法接受灰原无法重新站立，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灰原来投靠他，情愿接受他的保护，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也许灰原能够接受，但作为保护者的他不能。
这是两回事。
灰原抬头，呵呵一笑：“不是，开个玩笑。”
“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下次不许说了。”
“好吧。”灰原轻轻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明白了。
XXX
灰原正乖乖地坐在轮椅上。
菅野则是在乖乖地在她身后推着轮椅。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病房，进入电梯，又下了电梯，出了住院部的门——菅野的新车就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保险公司好不容易才偿付了全额款项，菅野想都没想就拿着钱买了一辆新车，毕竟没有车开的日子实在是不好受，他已经受够了每天都要站在路边截出租车的感觉。
——他讨厌等待。
“哪辆是你的新车？”灰原好奇地问道。
“你不妨猜猜。”
“那辆雅阁？”灰原抬起手来，指了指停车场角落里的蓝色国产车。
“不对。”
“灰色的皇冠？”
菅野还是摇了摇头：“再猜。”
“不会是那辆白色的A4L吧？”
菅野笑而不语。
“真的？”
“不对，不是那个。”
“那是哪个啊……”
在停车场里左转右转，菅野带着灰原来到一辆黑色的SUV前，这辆新车车身结构坚固，看上去就很皮实，至少要比之前的轿车耐撞多了。
“你买了辆路虎卫士？”灰原惊讶道，“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大风刮来的不成？”
“赔偿款再加上存在银行的一些钱，分期的话绰绰有余。”菅野笑道，“不过车贷加上房贷，现在我的压力可大了。”
“那你还买？”灰原生气了，一拳打在了菅野身上，还在是她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没多大力气，打人并不疼，反而有些软绵绵的，给人一种她在撒娇的错觉。
——说起来，她会撒娇吗？
菅野心想。
感觉“撒娇”跟她的性子有些不搭。
“买都买了。”
他稍显失望，本以为能搏她一笑的，没想到她竟然是这种反应。
——又不是她的钱，她这么心疼做什么……
真是想不明白啊。
“总之，要比之前那辆雷克萨斯安全多了，防撞测试可是五颗星哦，五颗！”菅野伸手摆了个五字，然后又踹了踹汽车的轮胎，“这下至少我能放心一些。”
“放心什么？”灰原皱了皱眉，“被铲车铲翻的话，坐在什么车里下场都一样糟糕吧……”
听灰原这么说，菅野一下子就泄了气，自暴自弃般地说道：“那好，我下次买辆铲车吧，以后我就开铲车送你上下学，准保回头率超高。而且还安全，谁敢铲我我就铲回去，攻击性十足。毕竟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我看可以！”灰原也不怯战，接下话题反杀道，“什么时候买？我已经等不及了！”
菅野打开车门，耍宝一样地摊平手臂，向灰原展示起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没钱，要不然把你抵押给银行吧，肯定能赚不少。”
灰原冷哼一声，知道菅野是在嘴硬，今天非要治一治他的这个毛病：“——你舍得吗？把我抵押出去？那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就只能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查案，一个人……”
“啧。”菅野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自信？也许你在我心目中没有那么重要，而我在上次车祸之后也想明白了，觉得你很危险，打算把你‘脱手’掉呢？”
菅野这番话，让灰原心里有些不爽。
灰原虽然心里知道菅野这番话完全是他在打肿脸充胖子，他根本没动过这份心，只是不想在她面前服软罢了。但是这番话实在是听得她心里膈应。
她不禁去想，菅野大脑中掌管情商的那一部分是不是已经萎缩掉了。
改天得让他拍个片看看。
“首先，我认识的菅野是一个使命感超强的男人，他答应过要保护我就绝对说到做到，绝对不可能在中途反悔，其次，我所认识的菅野对‘半途而废’不感兴趣，”灰原停顿片刻后抱起胳膊继续补充道，“再者说，我不是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寄生虫，我一直在尽我所能的帮助他，而且我还救过他一命，他不可能这样对待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你不是菅野，你是谁！不说的话我就喊救命。”
“唔……”
此刻的菅野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因为灰原这番话把他架在火上烤。
继续嘴硬只会让他显得无理取闹。
“好吧……”他认输了，随后打开SUV的后备箱，“我承认，我从来没想过要丢掉你，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你说得对……”
“我就知道！”灰原得意地一笑，“你就是单纯在嘴硬。要是哪天世界末日了，陨石轰炸地球了，地球被黑洞撕成碎片了，即便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你的嘴肯定还在。”
菅野本还想回怼些什么，比如说“我们两个彼此彼此啊”，“这么自信以后可找不到男朋友哦”之类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能跟病人置气，更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置气。
这笔账暂且记下！等她长大了再让她好好偿还！
不过实话实说，菅野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记了多少笔账了，数都数不清。
“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我要把你抱起来，塞进车里带走。”
“好像色狼都是这种口吻……”虽然嘴上这么说，可灰原还是老老实实地伸出胳膊，“请便。”
菅野将她轻轻地抱起，把她瘦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送进车后座。
这时，灰原有意见了，质问为什么不让她坐副驾驶？
“因为不安全。”菅野说道。
“那你的副驾驶要留给谁？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
“那就一直空着？”
“空着更顺心些。”菅野瞥了灰原一眼，懒得跟她解释太多，“总之就是谁都能坐在这儿，唯独你不行！”
“至于吗？”灰原问。
“至于吗？好问题，也许真不至于，但是看你坐在副驾驶席让我心里不舒服。”菅野实话实说，“我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见菅野的双眸一下子黯淡了许多，灰原心里一揪，想要安慰他，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好保持沉默。
见灰原坐好了，菅野又问她能不能习惯新车，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灰原望着空荡荡的副驾驶席，撇着嘴道：“——不习惯，我应该坐在副驾驶席才对。”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副驾驶席？”
“因为……”灰原眨了眨眼睛，“因为隔着座位跟你对话很不痛快。”
“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人际交往距离’？”
“知道啊。”菅野站在车门外面，正在用力地将轮椅折叠起来，“你想说明什么？”
“研究表明，从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保持的对话距离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关系。距离越疏远，就代表两个人的羁绊越浅，我本来能在你的身边和你平等的对话，可现在你却要把我打发到后排座位上……”灰原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
菅野将灰原的轮椅小心翼翼地放进后备箱，然后用力压了压，确定轮椅不会来回滑动之后盖上了后备箱。
见菅野半天没有说话，灰原心怀不满：“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外人眼里，我们是兄妹，我们至少也应该做的像兄妹一样……”
菅野钻进驾驶席，把车钥匙一插，这才开口道：“所以呢？”
“我……”灰原抱着胳膊，欲言又止，“我和你……我觉得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或许可以坦诚相待……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了，所以我……我很不安。”
菅野听出了灰原语气里的沉重，于是回过头来：“为什么会不安呢？”
“说到底，我给你带来了危险，寻求你的庇护，我想尽我所能的帮助你，可现在我却成了这幅样子，我不希望拖你的后腿，更不希望让你觉得我已经……”
灰原顿住了，嗓音微微发颤，像极了坏掉的收音机所发出的声音：“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更不希望你觉得我没用……”
菅野忘记了，灰原的心思其实非常敏感，这种举动对他而言可能没什么，可灰原毕竟和他不一样，处于弱势的她会去揣摩他的深意，她会去瞎想，受过伤害的她没有什么安全感，所以她就会下意识地设想最坏的情况——从副驾驶席降格到后排，会不会之后还会降格到开车不带我？
——再之后呢？会不会把我丢掉？交给别人照顾？
想到这些，菅野便意识到自己这一举动有多愚蠢。
——菅野啊菅野，你快笨死了！
菅野心想。
这么一个明摆着的道理，你怎么现在才明白？
还要人灰原亲口说出来。
如果她不说呢？你是不是要等到下辈子才能领悟过来？
菅野后悔不已，往驾驶席的靠背上一靠，久久没有打火。
他在思忖着该怎么安慰受伤的灰原才好。
透过后视镜，他发现灰原一直垂着头，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楚楚可怜。这让他的心房也一揪一揪的疼。
——我本该保护她的，而不是伤害她。
“好了，灰原，是我不好……”菅野温柔地开口，又用手拍了拍副驾驶席的座位，“这个位子，我先给你留着，等你完全康复，你就回来坐，好吗？”
“真的？”灰原抬起头来，菅野分明见到泪水正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骗你是小狗。”他急切地应道，生怕下一秒灰原会哭出来。
“不许反悔。”
菅野连连摇头：“不反悔。反悔也是小狗。”
不曾想，灰原竟然得意地勾起嘴角，方才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地却是一副胜利者的微笑。
她伸出手来，对着菅野比了个“V”字：“大胜利。”
菅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彻底被灰原给蒙骗了：“你……刚才……”
“我装的。”灰原坏笑道，“像吗？”
“可……”菅野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踩进了少女的陷阱，“怎么会呢？”
“你可别忘了你刚才说什么了，那个位置给我留着。否则你就是小狗。”灰原指着副驾驶席说道。
“哦。”
菅野闷闷不乐地启动发动机，一边在嘴里嘟囔着“怎么会呢”，一边驾驶着汽车。
结果这一路上，他都在暗自嘟囔着“怎么会呢？”
可到了目的地也没想出答案。